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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文史通义》原文下载,《文史通义》清·章学诚

 

文史通义

本书据商务印书馆旧版本影印。作者:(清)章学诚 撰

章学诚是清乾嘉间的学者,他一生穷困交迫,靠教学和帮地方官编方志等过生活。而能力学不倦,终于有成,是值得我们敬仰的。

他的著作很多,最重要的便是《文史通义》,实际上应该包括《校雠通义》和《方志略例》。主要的内容在讨论史学、辞章、整理图书文献的方法及怎样撰写成功的地方史。因为本书所讨论的多是学术方面的原理和方法,很难把他用通俗的文字,做浅近的介绍。

写的方式,既不是选几篇代表性的作品,加以注释,语译,也不是综合性的叙述,而是采折衷的方式。就是某一章节,以一两篇的原著为主,叙述其大意,而参照有关的篇章,加以补充。章氏去今已两百年,这两百年间,受西方文化冲击,学术研究的方法、取材、观念,都有了相当变化,笔者也略加补充和批评。希望能透过这本书,进而读章氏的原著。.

卷一内篇一

  易教上六经皆史也。古人不著书,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,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。

或曰: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,则既闻命矣。《易》以道阴阳,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。曰:闻诸夫子之言矣。“夫《易》开物成务,自天下之道,”“知来藏往,吉凶与民同患,”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;象天法地,“是兴神物,以前民用,”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。

《周官》太卜掌三《易》之法,夏曰《连山》,殷曰《归藏》,周曰《周易》,各有其象与数,各殊其变与占,不相袭也。然三《易》各有所本,《大传》所谓庖羲、神农与黄帝、尧、舜是也;《归藏》本庖羲,《连山》本神农,《周易》本黄帝。由所本而观之,不特三王不相袭,三皇、五帝亦不相沿矣。盖圣人首出御世,作新视听,神道设教,以弥纶乎礼、乐、刑、政之所不及者,一本天理之自然,非如后世托之诡异妖祥,谶纬术数,以愚天下也。

夫子曰:“我观夏道,杞不足征,吾得夏时焉;我观殷道,宋不足征,吾得坤乾焉。”夫夏时,夏正书也;坤乾,《易》类也。夫子憾夏、商之文献无所征矣,而坤乾乃与夏正之书同为观于夏、商之所得;则其所以厚民生与利民用者,盖与治历明时,同为一代之法宪,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,离事物而特著一书,以谓明道也。夫悬象设教与治历授时,天道也;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与刑、政、教、令,人事也。天与人参,王者治世之大权也。  韩宣子之聘鲁也,观书于太史氏,得见《易》象、《春秋》,以为周礼在鲁。

夫《春秋》乃周公之旧典,谓周礼之在鲁可也。《易》象亦称周礼,其为政教典章,切于民用而非一已空言,自垂昭代而非相沿旧制,则又明矣。夫子曰:“《易》之兴也,其于中古乎?作《易》者,其有忧患乎?”顾氏炎武尝谓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,不名为《易》。太卜所谓三《易》,因《周易》而牵连得名。

今观八卦起于伏羲,《连山》作于夏后,而夫子乃谓《易》兴于中古,作《易》之人独指文王,则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不名为“易”,又其征矣。

或曰:文王拘幽,未尝得位行道,岂得谓之作《易》以垂政典欤?曰:八卦为三《易》所同,文王自就八卦而系之辞,商道之衰,文王与民同其忧患,故反覆于处忧患之道而要于无咎,非创制也。周武既定天下,遂名《周易》,而立一代之典教,非文王初意所计及也。夫子生不得位,不能创制立法,以前民用,因见《周易》之于道法,美善无可复加,惧其久而失传,故作《彖》、《象》、《文言》诸传,以申其义蕴,所谓述而不作,非力有所不能,理势固有所不可也。  后儒拟《易》,则亦妄而不思之甚矣。彼其所谓理与数者,有以出《周易》之外邪?无以出之,而惟变其象数法式,以示与古不相袭焉;此王者宰制天下,作新耳目,殆如汉制所谓色黄数五,事与改正朔而易服色者为一例也。扬雄不知而作,则以九九八十一者,变其八八六十四矣。后代大儒,多称许之,则以其数通于治历,而蓍揲合其吉凶也。夫数乃古今所共,凡明于历学者,皆可推寻,岂必《太玄》而始合哉?蓍揲合其吉凶,则又阴阳自然之至理。诚之所至,探筹钻瓦,皆可以知吉凶,何必支离其文,艰深其字,然后可以知吉凶乎?《元包》妄托《归藏》,不足言也。司马《潜虚》,又以五五更其九九,不免贤者之多事矣。

故六经不可拟也。先儒所论,仅调畏先圣而当知严惮耳。此指扬氏《法言》,王氏《中说》,诚为中其弊矣。若夫六经,皆先王得位行道,经纬世宙之迹,而非托于空言。故以夫子之圣,犹且述而不作。如其不知妄作,不特有拟圣之嫌,抑且蹈于僭窃王章之罪也,可不慎欤!

易教中孔仲达曰:“夫《易》者,变化之总名,改换之殊称。”先儒之释《易》义,未有明通若孔氏者也。得其说而进推之,《易》为王者改制之巨典,事与治历明时相表里,其义昭然若揭矣。许叔重释“易”文曰:“蜥易,守宫,象形。秘书说,‘日月为易’,象阴阳也。”《周官》太卜,掌三《易》之法。郑氏注:“易者,揲蓍变易之数可占者也。”朱子以谓:“《易》有交易变易之义。”是皆因文生解,各就一端而言,非当日所以命《易》之旨也。

三《易》之名,虽始于《周官》,而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,可并名《易》,《易)不可附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而称为三连三归者,诚以《易》之为义,实该羲、农以来不相沿袭之法数也。易之初见于文字,则帝典之“平在朔易”也。孔《传》谓岁改易,而周人即取以名揲卦之书,则王者改制更新之大义,显而可知矣。《大传》曰:“生生之谓易。”韩康伯谓“阴阳转易,以成化生”。

此即朱子交易、变易之义所由出也。三《易》之文虽不传,今观《周官》太卜有其法,《左氏》记占有其辞,则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。皆有交易、变易之义。是羲、农以来,《易》之名虽未立,而《易》之意已行乎其中矣。

上古淳质,文字无多,固有具其实而未著其名者。后人因以定其名,则彻前后,而皆以是为主义焉,一着其名之向著者,此亦其一端也。

钦明之为敬也,允塞之为诚也,历象之为历也,历彖之历,作推步解,非历书之名。皆先具其实而后著之名也。《易。革。象》曰:“泽中有火,君子以治历明时。”其《彖》曰:“天地革而四时成,汤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。”历自黄帝以来,代为更变,而夫子乃为取象于泽火,且以天地改时、汤武革命为革之卦义,则《易》之随时废兴,道岂有异乎?《易》始羲、农而备于成周,历始黄帝而递变于后世;上古详天道,而中古以下详人事之大端也。然卦气之说,虽创于汉儒,而卦序卦位,则已具函其终始,则疑大挠未造甲子以前,羲、农即以卦画为历象,所谓天人合于一也。《大传》曰:“古者,庖羲氏之王天下也,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。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。”此黄帝未作干支之前所创造也。观于羲和分命,则象法文宜,其道无所不备,皆用以为授人时也。是知上古圣人,开天创制,立法以治天下,作《易》之与造历,同出一源,未可强分孰先孰后。

故《易》曰:“开物成务,冒天下之道。”《书》曰:“平秩敬授,作讹成易。”皆一理也。

夫子曰:“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矣。”又曰:“吾学周礼,今用之,吾从周。”学《易》者,所以学周礼也,韩宣子见《易。象》、《春秋》,以为周礼在鲁。夫子学《易》而志《春秋》,所谓学周礼也。夫子语颜渊曰:“行夏之时,乘殷之辂,眼周之冕,乐则《韶》舞。”是斟酌百王,损益四代,为万世之圭臬也。历象递变,而夫子独取于夏时;筮占不同,而夫子独取于《周易》。此三代以后,至今循行而不废者也。然三代以后,历显而《易》微;历存于官守,而《易》流于师传;故儒者敢于拟《易》,而不敢造历也。历之薄蚀盈亏,有象可验,而《易》之吉凶悔吝,无迹可拘;是以历官不能穿凿于私智,而《易》师各自为说,不胜纷纷也。故学《易》者,不可以不知天。

易教下《易》之象也,《诗》之兴也,变化而不可方物矣;《礼》之官也,《春秋》之例也,谨严而不可假借矣。夫子曰:“天下同归而殊途,一致而百虑。”君子之于六艺,一以贯之,斯可矣。物相杂而为之文,事得比而有其类。知事物名义之杂出而比处也,非文不足以达之,非类不足以通之,六艺之文,可以一言尽也。夫象欤,兴欤,例欤,官欤,风马牛之不相及也,其辞可谓文矣,其理则不过曰通于类也。故学者之要,贵乎知类。

象之所包广矣,非徒《易》而已,六艺莫不兼之。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。雎鸠之于好逑,樛木之于贞淑,甚而熊蛇之于男女,象之通于《诗》也。五行之征五事,箕毕之验雨风,甚而傅岩之人梦赉,象之通于书也。古官之纪云鸟,《周官》之法天地四时,以至龙翟章衣,熊虎志射,象之通于《礼》也;歌阶阴阳,舞分文武,以至磬念封疆,鼓思将帅,象之通于《乐》也;笔削不废灾异,《左氏》遂广妖祥,象之通于《春秋》也。《易》与天地准,故能弥纶天地之道。
万事万物,当其自静而动,形迹未彰而象见矣。

故道不可见,人求道而恍若有见者,皆其象也。

有天地自然之象,有人心营构之象。天地自然之象,《说卦》为天为圜诸条,约略足以尽之。人心营构之象,睽车之载鬼,翰音之登天,意之所至,元不可也。然而心虚用灵,人累于天地之间,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。心之营构,则情之变易为之也。情之变易,感于人世之接构,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。是则人心营构之象,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。  《易》象虽包六艺,与《诗》之比兴,尤为表里。夫《诗》之流别,盛于战国人文,所谓长于讽喻,不学《诗》,则无以言也。然战国之文,深于比兴,即其深于取象者也。《庄》、《列》之寓言也,则触蛮可以立国,蕉鹿可以听讼;《离骚》之抒愤也,则帝阙可上九天,鬼情可察九地。他若纵横驰说之士,飞钳捭阖之流,徒蛇引虎之营谋,桃梗土偶之问答,愈出愈奇,不可恩议。然而指迷从道,固有其功;饰奸售欺,亦受其毒。故人心营构之象,有吉有凶,宜察天她自然之象,而衷之以理,此《易》教之所以范天下也。

诸子百家,不衷大道,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,则以本原所出,皆不外于《周官》之典守。其支离而不合道者,师失官守,未流之学,各以私意恣其说尔,非于先王之道,全无所得,而自树一家之学也。至于佛氏之学,来自西域,毋论彼非世官典守之遗,且亦生于中国,言语不通,没于中国,文字未达也。

然其所言与其文字,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,殆较诸子百家为尤盛。反复审之,而知其本原出于《易》教也。盖其所谓心性理道,名目有殊,推其义指,初不异于圣人之言。其异于圣人者,惟舍事物而别见有所谓道尔。至于丈六金身,庄严色相,以至天堂清明,地狱阴惨,天女散花,夜又披发,种种诡幻,非人所见,儒者斥之为妄,不知彼以象教,不啻《易》之龙血玄黄,张弧载鬼。是以阎摩变相,皆即人心营构之象而言,非彼造作诳诬以惑世也。至于末流失传,凿而实之,夫妇之愚,偶见形于形凭于声者,而附会出之,遂谓光天之下,别有境焉。儒者又不察其本末,攘臂以争,愤若不共戴天、而不知非其实也。令彼所学,与夫文字之所指拟,但切入于人伦之所日用,即圣人之道也。以象为教,非无本也。

《易》象通于《诗》之比兴,《易》辞通于《春秋》之例。严天泽之分,则二多誉,四多惧焉;谨治乱之际,则阳君子,阴小人也。杜微渐之端,垢一阴,而已惕女壮,临二阳,而即虑八月焉。慎名器之假,五戒阴柔,三多危惕焉。至于四德尊,元而无异称,亨有小亨,利贞有小利贞,贞有贞吉、贞凶,吉有元吉,悔有悔亡,咎有无咎,一字出入,谨严甚于《春秋》。盖圣人于天人之际,以谓甚可畏也。《易》以天道而切人事,《春秋》以人事而协天道,其义例之见于文辞,圣人有戒心焉。  书教上《周官》外史,掌三皇、五帝之书。今存虞、夏、商、周之策而已,五帝仅有二,而三皇无闻焉。左氏所谓《三坟》、《五典》,今不可知,未知即是其书否也?以三王之誓、诰、贡、范诸篇,推测三皇诸帝之义例,则上古简质,结绳未远:文字肇兴,书取足以达微隐、通形名而已矣。因事命篇,本无成法,不得如后史之方圆求备,拘于一定之名义者也。夫子叙而述之,取其疏通知运,足以垂教矣。世儒不达,以谓史家之初祖,实在《尚书》,因取后代一成之史法,纷纷拟《书》者,皆妄也。

三代以上之为史,与三代以下之为史,其同异之故可知也。三代以上,记注有成法而撰述无定名,三代以下,撰述有定名而记注无成法。夫记注无成法,则取材也难;撰述有定名,则成书也易。成书易,则文胜质矣;取材难,则伪乱真矣。伪乱真而文胜质,史学不亡而亡矣。良史之才,间世一出,补偏救弊,惫且不支。非后人学识不如前人,《周官》之法亡,而《尚书》之教绝,其势不得不然也。

《周官》三百六十,具天下之纤析矣。然法具于官,而官守其书。观于六卿联事之义,而知古人之于典籍,不惮繁复周悉,以为记注之备也。即如六典之文,繁委如是,太宰掌之,小宰副之,司会、司书、太史又为各掌其贰,则六曲之文,盖五倍其副贰,而存之于掌故焉。其他篇籍,亦当称是。

是则一官失其守,一典出于水火之不虞,他司皆得藉征于副策,斯非记注之成法详于后世欤?汉至元、成之间,典籍可谓备矣。然刘氏七略,虽溯六典之流别,亦已不能具其官;而律令藏于法曹,章程存于故府,朝仪守于太常者,不闻石渠天禄别储副贰,以备校司之讨论,可谓无成法矣。汉治最为近古,而荒略如此,又何怪乎后世之文章典故,杂乱而无序也哉?

孟子曰:“王者之迹息而《诗》亡,《诗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。”盖言王化之不行也,推原《春秋》之用也。不知《周官》之法废而《书》亡,《书》亡而后《春秋》作。则言王章之不立也,可识《春秋》之体也。何谓《周官》之法废而《书》亡哉?盖官礼制密,而后记注有成法;记注有成法,而后撰述可以无定名。以谓纤悉委备,有司具有成书,而吾特举其重且大者,笔而著之,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;而典、谟、训、诰、贡、范、官、刑之属,详略去取,惟意所命,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,斯《尚书》之所以经世也。至官礼废,而记注不足备其全;《春秋》比事以属辞,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。与夫百国之宝书,以备其事之始末,其势有然也。马、班以下,演左氏而益畅其支焉。所谓记注无成法,而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。故曰:王者迹息而《诗》亡,见《春秋》之用;《周官》法废而《书》亡,见《春秋》之体也。

《记》曰:“左史记言,右史记动。”其职不见于《周官》,其书不传于后世,殆礼家之愆文欤?后儒不察,而以《尚书》分属记言,《春秋》分属记事,则失之甚也。夫《春秋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,则左氏所记之言,不啻千万矣。《尚书》典、谟之篇,记事而言亦具焉;训、诰之篇,记言而事亦见焉。古人事见于言,言以为事,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。刘知几以二典、贡、范诸篇之错出,转讥《尚书》义例之不纯,毋乃因后世之空言,而疑古人之实事乎!《记》曰:“疏通知远,《书》教也。”岂曰记言之谓哉?

六艺并立,《乐》亡而入于《诗》、《礼》,《书》亡而入于《春秋》,皆天时人事,不知其然而然也。《春秋》之事,则齐桓、晋文,而宰孔之命齐侯,王子虎之命晋侯,皆训、诰之文也,而左氏附传以翼经;夫子不与《文侯之命》同著于篇,则《书》入《春秋》之明证也。马迁绍法《春秋》,而删润典谟,以入纪传;班固承迁有作,而《禹贡》取冠《地理》,《洪范》特志《五行》,而《书》与《春秋》不得不合为一矣。后儒不察,又谓纪传法《尚书》,而编年法《春秋》,是与左言右事之强分流别,又何以异哉?

书教中《书》无定体,故易失其传;亦惟《书》无定体,故托之者众。周末文胜,官礼失其职守,而百家之学,多争托于三皇、五帝之书矣。艺植托于神农,兵法、医经托于黄帝,好事之徒,传为《三坟》之逸书而《五典》之别传矣。不知书固出于依托,旨亦不尽无所师承,官礼政举而人存,世氏师传之掌故耳。惟“三”、“五”之留遗,多存于《周官》之职守,则外史所掌之书,必其籍之别具,亦如六典各存其副之制也。左氏之所谓《三坟》、《五典》,或其概而名之,或又别为一说,未可知也。必欲确指如何为三皇之坟,如何为五帝之典,则凿矣。

《逸周书》七十一篇,多官礼之别记与《春秋》之外篇,殆治《尚书》者杂取以备经书之旁证耳。刘、班以谓孔子所论百篇之余,则似逸篇,初与典、谟、训、诰,同为一书,而孔子为之删彼存此耳。毋论其书文气不类,醇驳互见,即如《职方》、《时训》诸解,明用经记之文,《太子晋解》,明取春秋时事,其为外篇别记,不待繁言而决矣。而其中实有典言宝训,识为先王誓、诰之遗者,亦未必非百篇之逸旨,而不可遽为删略之余也。夫子曰:“信而好古。”先王典诰,衰周犹有存者,而夫子删之,岂得为好古哉?

惟《书》无定体,故《春秋》官礼之别记外篇,皆得从而附合之,亦可明《书》教之流别矣。

《书》无定体,故附之者杂。后人妄拟《书》以定体,故守之也拘。古人无空言,安有记言之专书哉?汉儒误信《玉藻》记文,而以《尚书》为记言之专书焉。于是后人削趾以适屦,转取事文之合者,削其事而辑录其文,以为《尚书》之续焉,若孔氏《汉、魏尚书》、王氏《续书》之类皆是也。

无其实,而但貌古人之形似,譬如画饼饵之不可以充饥。况《尚书》本不止于记言,则孔衍、王通之所拟,并古人之形似而不得矣。刘知几尝患史策记事之中,忽间长篇文笔,欲取君上诏诰,臣工奏章,别为一类,编次纪传史中,略如书志之各为篇目,是刘亦知《尚书》折而入《春秋》矣。然事言必分为二,则有事言相贯、质与文宣之际,如别自为篇,则不便省览,如仍然合载,则为例不纯;是以刘氏虽有是说,后人讫莫之行也。至如论事章疏,本同口奏,辨难书牍,不异面论,次于纪传之中,事言无所分析,后史恪遵成法可也。乃若扬、马之辞赋,原非政言,严、徐之上书,亦同献颂,邹阳、枚乘之纵横,杜钦、谷永之附会,本无关于典要,马、班取表国华,削之则文采灭如,存之则纪传猥滥,斯亦无怪刘君之欲议更张也。

杜氏《通典》为卷二百,而《礼典》乃人门之一,已占百卷,盖其书本官礼之遗,宜其于礼事加详也。然叙典章制度,不异诸史之文,而礼文疑似,或事变参差,博士经生,折中详议,或取哉而径行,或中格而未用,人于正文,则繁复难胜,削而去之,则事理未备。杜氏并为采辑其文,附著礼门之后,凡二十余卷,可谓穷天地之际,而通古今之变者矣。史迁之书,盖于《秦纪》之后,存录秦史原文。惜其义例未广,后人亦不复踵行,斯并记言记事之穷,别有变通之法,后之君子所宜参取者也。

滥觞流为江河,事始简而终巨也。东京以还,文胜篇富,史臣不能概见于纪传,则汇次为《文苑》之篇。文人行业无多,但著官阶贯系,略如《文选》人名之注,试榜履历之书,本为丽藻篇名,转觉风华消索;则知一代文章之盛,史文不可得而尽也。萧统《文选》以还,为之者众,今之尤表表者,姚氏之《唐文粹》,吕氏之《宋文鉴》,苏氏之《元文类》,并欲包括全代,与史相辅,此则转有似乎言事分书,其实诸选乃是春华,正史其秋实尔。

四部既分,集林大畅。文人当诰,则内制外制之集,自为编矣。宰相论思,言官白简,卿曹各言职事,阃外料敌善谋,陆贽《奏议》之篇,苏轼进呈之策,又各著于集矣。萃合则有名臣经济、策府议林,连编累牍,可胜数乎!大抵前人著录,不外别集、总集二条,盖以一人文字观也。其实应隶史部,追源当系《尚书》;但训、诰乃《尚书》之一端,不得如汉人之直以记言之史目《尚书》耳。  名臣章奏,隶于《尚书》,以拟训诰,人所易知。撰辑章奏之人,宜知训诰之记言,必叙其事,以备所言之本末,故《尚书》无一空言,有言必措诸事也。

后之辑章奏者,但取议论晓畅,情辞慨切,以为章奏之佳也,不备其事之始末,虽有佳章,将何所用?文人尚华之习见,不可语于经史也。班氏董、贾二传,则以《春秋》之学为《尚书》也,即《尚书》折入《春秋》之证也。其叙贾、董生平行事。无意求详,前后寂寥数言,不过为政事诸疏、天人三策备始末尔。噫!

观史裁者,必知此意,而始可与言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之学各有其至当,不似后世类钞征事,但知方圆求备而已也。

书教下《易》曰:“蓍之德圆而神,卦之德方以智。”间尝窃取其义,以概古今之载籍。撰述欲其圆而神,记注欲其方以智也。夫智以藏往,神以知来,记注欲往事之不忘,撰述欲来者之兴起。故记注藏往似智,而撰述知来拟神也。藏往欲其赅备无遗,故体有一定,而其德为方;知来欲其决择去取,故例不拘常,而其德为圆。《周官》三百六十,天人官曲之故可谓无不备矣。

然诸史皆掌记注,而未尝有撰述之官;祝史命告,未尝非撰述,然无撰史之人。如《尚书》警诰,自出史职,至于帝典诸篇,并无应撰之官。则传世行远之业,不可拘于职司,必待其人而后行,非圣哲神明,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极致,不足以与此。此《尚书》之所以无定法也。

《尚韦》、《春秋》,皆圣人之典也。《尚书》无定法。而《春秋》有成例。故《书》之支裔,折入《春秋》。而《书》无嗣音。有成例者易循,而无定法者难继,此人之所知也。然圆神方智,自有载籍以还,二者不偏废也。

不能究六艺之深耳,未有不得其遗意者也。史氏继《春秋》而有作,莫如马、班,马则近于圆而神,班则近于方以智也。

《尚书》一变而为左氏之《春秋》,《尚书》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,以纬经也。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,左氏依年月而迁书分类例,以搜逸也。  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,迁书通变化,而班氏守绳墨,以示包括也。就形貌而言,迁书远异左氏,而班史近同迁书。盖左氏体直,自为编年之祖;而马、班曲备,皆为纪传之祖也。推精微而言,则迁书之去左氏也近,而班史之去迁书也远。盖迁书体圆用神,多得《尚书》之遗;班氏体方用智,多得官礼之意也。  迁书纪、表、书、传,本左氏而略示区分,不甚拘拘于题目也。《伯夷列传》乃七十篇之序例,非专为伯夷传也。《屈贾列传》所以恶绛、灌之谗,其叙屈之文,非为屈氏表忠,乃吊贾之赋也。《仓公》录其医案,《货殖》兼书物产,《龟策》但言卜筮,亦有因事命篇之意,初不沾沾为一人具始末也。《张耳陈余》,因此可以见彼耳。《盂子荀卿》,总括游士著书耳。名姓标题、往往不拘义例,仅取名篇,譬如《关雎》、《鹿鸣》,所指乃在嘉宾淑女,而或且讥其位置不伦,如孟子与三邹子。或又摘其重复失检,如子贡已在《弟子传》,又见于《货殖》。不知古人著书之旨,而转以后世拘守之成法,反訾古人之变通,亦知迁书体圆而用神,犹有《尚书》之遗者乎!  迁《史》不可为定法,固《书》因迁之体,而为一成之义例,遂为后世不祧之宗焉。三代以下,史才不世出,而谨守绳墨,待其人而后行,势之不得不然也。  然而固《书》本撰述而非记注,则于近方近智之中,仍有圆且神者,以为之裁制,是以能成家,而可以传世行远也。后史失班史之意,而以纪、表、志、传,同于科举之程式,官府之簿书,则于记注撰述,两无所似,而古人著书之宗盲。不可复言矣。史不成家,而事文皆晦,而犹拘守成法,以谓其书固祖马而宗班也。

而史学之失传也久矣!

历法久则必差,推步后而愈密,前人所以论司天也;而史学亦复类此。

《尚书》变而为《春秋》,则因事命篇,不为常例者,得从比事属辞为稍密矣。《左》、《国》变而为纪传,则年经事纬,不能旁通者,得从类别区分为益密矣。纪传行之千有余年,学者相承,殆如夏葛冬裘,渴饮饥食,无更易矣。然无别识心哉,可以传世行远之具,而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,不敢稍变;如治胥吏之簿书,繁不可删。以云方智,则冗复疏舛,难为典据;以云圆神,则芜滥浩瀚,不可诵识。盖族史但知求全于纪、表、志、传之成规,而书为体例所拘,但欲方圆求备,不知纪传原本《春秋》,《春秋》原合《尚书》之初意也。《易》曰:“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”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,而演习既久,先王之大经大法,转为末世拘守之纪传所蒙,易可不恩所以变通之道欤?

左氏编年,不能曲分类例,《史》、《汉》纪、表、传、志,所以济类例之穷也。族史转为类例所拘,以致书繁而事晦:亦犹训诂注疏,所以释经,俗师反溺训诂注疏而晦经旨也。夫经为解晦,当求无解之初;史为例拘,当求无例之始。例自《春秋》左氏始也,盍求《尚书》未入《春秋》之初意欤?

神奇化臭腐,臭腐复化为神奇,解《庄》书者,以谓天地自有变化,人则从而奇腐云耳。事屡变而复初,文饰穷而反质,天下自然之理也。《尚书》圆而神,其于史也,可谓天之至矣。非其人不行,故折入左氏,而又合流于马、班,盖自刘知几以还,莫不以谓书教中绝,史官不得衍其绪矣。又自《隋。经籍志》著录,以纪传为正史,编年为古史,历代依之,遂分正附,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。则马、班之史,以支子而嗣《春秋》,荀悦、袁宏,且以左氏大宗,而降为旁庶矣。

司马《通鉴》病纪传之分,而合之以编年。袁枢《纪事本末》又病《通鉴》之合,而分之以事类。按本末之为体也,因事命篇,不为常格;非深知古今大体,天下经纶,不能网罗隐括,无遗无滥。文省于纪传,事豁于编年,决断去取,体圆用神,斯真《尚书》之遗也。在袁氏初无其意,且其学亦未足与此,书亦不尽合于所称。故历代著录诸家,次其书于杂史。自属纂录之家,便观览耳。但即其成法,沉恩冥索,加以神明变化,则古史之原,隐然可见。书有作者甚浅,而观者甚深,此类是也。故曰:神奇化臭腐,而臭腐复化为神奇,本一理耳。

夫史为记事之书。事万变而不齐,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,则必因事命篇,不为常例所拘,而后能起讫自如,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。此《尚书》之所以神明变化,不可方物。降而左氏之传,已不免于以文徇例,理势不得不然也。以上古神圣之制作,而责于晚近之史官,岂不悬绝欤!不知经不可学而能,意固可师而仿也。且《尚书》固有不可尽学者也,即《纪事本末》,不过纂录小书,亦不尽取以为史法,而特以义有所近,不得以辞害意也。斟酌古今之史,而定文质之中,则师《尚书》之意,而以迁《史》义例,通左氏之裁制焉,所以救纪传之极弊,非好为更张也。  纪传虽创于史迁,然亦有所受也。观于《太古年纪》、《夏殷春秋》、《竹书纪年》,则本纪编年之例,自文字以来,即有之矣。《尚书》为史文之别具,如用左氏之例,而合于编年,即传也。以《尚书》之义,为《春秋》之传,则左氏不致以文徇例,而浮文之刊落者多矣。以《尚书》之义,为迁《史》之传,则八书三十世家,不必分类,皆可仿左氏而统名曰传。或考典章制作,或叙人事终始,或究一人之行,即列传本体。或合同类之事,或录一时之言,训语之类。或著一代之文,因事命篇,以纬本纪。则较之左氏翼经,可无局于年月后先之累;较之迁《史》之分列,可无歧出互见之烦。又省而事益加朋,例简而义益加精,岂非文质之适宜,古今之中道欤?至于人名事类,合于本末之中,难于稽检,则别编为表,以经纬之;天象地形,舆眼仪器,非可本末该之,且亦难以文字著者,别绘为图,以表明之。盖通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之本原,而拯马《史》、班《书》之流弊,其道莫过于此。  至于创立新裁,疏别条目,较古今之述作,定一书之规模,别具《圆通》之篇,此不具言。

邵氏晋涵云:纪传史裁,参仿袁枢,是貌同心异。以之上接《尚书》家言,是貌异心同。是篇所推,于六艺为支子,于史学为大宗;于前史为中流砥柱,于后学为蚕丛开山。

诗教上同衰文弊,六艺道息,而诸子争鸣。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,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,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;故论文于战国,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。战国之文,奇邪错出,而裂于道,人知之;其源皆出于六艺,人不知也。

后世之文,其体皆备于战国,人不知;其源多出于《诗》教,人愈不知也。

知文体备于战国,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;知诸家本于六艺,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;知战国多出于《诗》教,而后可与论六艺之文;可与论六艺之文,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;可与离文而见道,而后可与奉道而折诸家之文也。

战国之文,其源皆出于六艺。何谓也?曰:道体无所不该,六艺足以尽之。诸子之为书,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,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,而后乃能恣肆其说,以成一家之言也。所谓一端者,无非六艺之所该,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,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,而出辞必衷于是也。《老子》说本阴阳,《庄》、《列》寓言假象,《易》教也。邹衍侈言天地,关尹推衍五行,《书》教也。管、商法制,义存政典,《礼》教也。申、韩刑名,旨归赏罚,《春秋》教也。其他杨、墨、尹文之言,苏、张、孙、吴之术,辨其源委,挹其旨趣,九流之所分部,《七录》之所叙论,皆于物曲人官,得其一致,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。

战国之文,既源于六艺。又谓多出于《诗》教,何谓也?曰:战国者,纵横之世也。纵横之学,本于古者行人之官。观春秋之辞命,列国大夫,聘问诸侯,出使专对,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。至战国而抵掌揣摩,腾说以取富贵,其辞敷张而扬厉,变其本而加恢奇焉,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。孔子曰:“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,虽多奚为?”是则比兴之旨,讽喻之义,固行人之所肄也。纵横者流,推而衍之,是以能委折而入情,微婉而善讽也。九流之学,承官曲于六典,虽或原于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,其质多本于礼教,为其体之有所该也。及其出而用世,必兼纵横,所以文其质也。古之文质合于一,至战国而各具之,质当其用也,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,周衰文弊之效也。故曰:战国者,纵横之世也。

后世之文,其体皆备于战国。何谓也?曰: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,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。文集者,辞章不专家,而萃聚文墨,以为蛇尤之菹也。后贤承而不废者,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。经学不专家,而文集有经义;史学不专家,而文集有传记:立言不专家,即诸子书也。而文集有论辨。后世之文集,舍经义与传记、论辨之三体,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,而辞章实备于战国,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。学者不知,而溯挚虞所裒之《流别》,挚虞有《文章流别传》。甚且以萧梁《文选》,举为辞章之祖也,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。

今即《文选》诸体,以征战国之赅备。挚虞《流别》,孔逭《文苑》,今俱不传,故据《文选》。京都诸赋,苏、张纵横六国,侈陈形势之遗也。

《上林》、《羽猎》,安陵之从田,龙阳之同钧也。《客难》、《解嘲》,屈原之《渔父》、《卜居》,庄周之惠施问难也。韩非《储说》,比事征偶,《连珠》之所肇也。前人已有言及之者。而或以为始于傅毅之徒,非其质矣。

孟子问齐王之大欲,历举轻暖肥甘,声音采色,《七林》之所启也。而或以为刨之枚乘,忘其祖矣。邹阳辨谤于梁王,江淹陈辞于建平,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。《过秦》、《王命》、《六代》、《辨亡》诸论,抑扬往复,诗人讽谕之旨,孟、荀所以称述先王,儆时君也。屈原上称帝喾,中述汤、武,下道齐桓,亦是。淮南宾客,梁苑辞人,原、尝、申、陵之盛举也。东方、司马,侍从于西京,徐、陈、应、刘,征逐于邺下,谈天雕龙之奇观也。

遇有升沉,时有得失,畸才汇于末世,利禄萃其性灵,廊庙山林,江湖魏阙,旷世而相感,不知悲喜之何从,文人情深于《诗》、《骚》,古今一也。

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,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,其言信而有征矣。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。何谓也?曰: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,官师守其典章,史臣录其职载。文字之道,百官以之治,而万民以之察,而其用已备矣。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,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,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。

详见外篇《较雠略。著录先明大道论》,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,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。然而予欲无言,无行不与,六艺存周公之旧典,夫子未尝著述也。  《论语》记夫子之微言,而曾子、子思,俱有述作以垂训,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,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。《论语》记曾子之没,吴起尝师《曾子》,则《曾子》没于战国初年而《论语》成于战国之时明矣,春秋之时,管子尝有书矣;《鬻子》、《晏子》,后人所托。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,则犹周公之有《官礼》也。记管子之言行,则习管氏法者所缀缉,而非管仲所著述也。或谓管仲之书,不当称桓公之谥,阎氏若璩又谓后人所加,非《管子》之本文。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,皆是后人缀辑,详《诸子》篇,兵家之有《太公阴符》,医家之有《黄帝素问》,农家之《神农》、《野老》,先儒以谓后人伪撰,面依托乎古人。其言似是,而推究其旨,则亦有所未尽也。盖末数小技,造端皆始于圣人,苟无微言要旨之授受,则不能以利用千古也。三代盛时,备守人官物曲之世氏,是以相传以口耳,而孔、孟以前,未尝得见其书也。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,通其学者,述旧闻而著于竹帛焉,中或不能无得失,要其所自,不容遽昧也。

以战国之人,而述黄、农之说,是以先儒辨之文辞,而断其伪托也;不知古初无著述。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。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,及四方之志,与孔子所术六艺旧典,皆非著述一类,其说已见于前。实非有所伪托也。然则著述始专于战国,盖亦出于势之不得不然矣。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,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。

后人无前人之不得已,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辞焉,然犹自命为著述。是以战国为文章之盛,而衰端亦已兆于战国也。  诗教下或曰:若是乎三代以后,六艺惟《诗》教为至广也。敢问文章之用,莫盛于《诗》乎?曰:岂特三代以后为然哉?三代以前,《诗》教未尝不广也。

夫子曰:“不学《诗》,无以言。”古无私门之著述,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。

惟托于声音,而不著于文字,故秦人禁《诗》、《书》,《书》阙有间,而《诗》篇无有散失也。后世竹帛之功,胜于口耳;而古人声音之传,胜于文字;则古今时异,而理势亦殊也。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,三代文质,出于一也。世之盛也,典章存于官守,《礼》之质也;情志和于声诗,乐之文也。  迨其衰也,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。故专门治术,皆为《官礼》之变也。情志荡,而处士以横议,故百家驰说,皆为声《诗》之变也。名、法、兵、农、阴阳之类,主实用者,谓之专门治术,其初各有职掌,故归于官,而为礼之变也。谈天、雕龙、坚白、异同之类,主虚理者,谓之百家驰说。其言不过达其情志,故归于诗,而为乐之变也。战国之文章,先王礼乐之变也。六艺为《官礼》之遗,其说亦详外篇《校雠略》中《著录先明大道论》。然而独谓《诗》教广于战国者,专门之业少,而纵横腾说之言多。后世专门子术之书绝伪体子书,不足言也,而文集繁,虽有醇驳高下之不同,其究不过自抒其情志。故曰:后世之文体,皆备于战国,而《诗》教于斯可谓极广也。学者诚能博览后世之文集,而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,庶几有立而能言,学问有主即是立,不尽如朱子所云肌肤筋骸之束而已也。可以与闻学《诗》学《礼》之训矣。

学者惟拘声韵为之诗,而不知言情达志,敷陈讽谕,抑扬涵泳之文,皆本于《诗》教。是以后世文集繁,而纷坛承用之文,相与沿其体,而莫由知其统要也。  至于声韵之文,古人不尽通于《诗》,而后世承用诗赋之属,亦不尽出六义之教也,其故亦备于战国。是故明于战国升降之体势,而后礼乐之分可以明,六艺之教可以别;《七略》九流诸子百家之言,可以导源而浚流;两汉、六朝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之文,可以畦分而塍别;官曲术业,声诗辞说,口耳竹帛之迁变,可坐而定矣。

演畴皇极,训、诰之韵者也,所以便讽诵,志不忘也;六象赞言,《爻》、《系》之韵者也,所以通卜筮,阐幽玄也。六艺非可皆通于《诗》也,而韵言不废,则谐音协律,不得专为《诗》教也。传记如《左》、《国》,著说如《老》、《庄》,文逐声而遂谐,语应节而遽协,岂必合《诗》教之比兴哉?焦贡之《易林》,史游之《急就》,经部韵言之不涉于《诗》也。《黄庭经》之七言,《参同契》之断字,子术韵言之不涉于《诗》也。后世杂艺百家,诵拾名数,率用五言七字,演为歌诀,咸以取便记诵,皆无当于诗人之义也。而文指存乎咏叹,取义近于比兴,多或滔滔万言,少或寥寥片语,不必偕韵和声,而识者雅赏其为《风》、《骚》遗范也。故善论文者,贵求作者之意指,而不可拘于形貌也。

传曰:“不歌而诵谓之赋。”班氏固曰:“赋者古诗之流。”刘氏勰曰:“六艺附庸,蔚为大国。”盖长言咏叹之一变,丽无韵之文可通于诗者,亦于是而益广也。屈氏二十五篇,刘、班著录,以为《屈原赋》也。《渔父》之辞,未尝谐韵,而入于赋,则文体承用之流别,不可不知其渐也,文之敷张而扬厉者,皆赋之变体,不特附庸之为大国,抑亦陈完之后,离去宛丘故都,而大启疆宇于东海之滨也。后世百家杂艺,亦用赋体为拾诵,窦氏《述书赋》,吴氏《事类赋》,医家药性赋,星卜命相术业赋之类。盖与歌诀同出六艺之外矣。然而赋家者流,犹有诸子之遗意,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,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,殊非后世诗赋之流,拘于文而无其质,茫然不可辨其流别也。是以刘、班《诗赋》一略,区分五类;而屈原、陆贾、荀卿,定为三家之学也,说详外篇《校雠略》中《汉志诗赋论》。马、班二史,于相如、扬雄诸家之著赋,俱详若于列传,自刘知儿以还,从而抵排非笑者,盖不胜其纷纷矣,要皆不为知言也。盖为后世文苑之权舆,而文苑必致文来之实迹,以视范史而下,标文苑而止叙文人行略者,为远胜也。然而汉廷之赋,实非苟作;长篇录入于全传,足见其人之极思,殆与贾疏董策,为用不同,而同主于以文传人也。是则赋家者流,纵横之派别,而兼诸子之余风,此其所以异于后世辞章之士也。故论文于战国而下,贵求作者之意指,而不可拘于形貌也。

论文拘形貌之弊,至后世文集而极矣。盖编次者之无识,亦缘不知古人之流别,作者之意指,不得不拘貌而论文也。集文虽始于建安,魏文撰徐、陈、应、刘文为一集,此文集之始。挚虞《流别集》,犹其后也。而实盛于齐、梁之际;古学之不可复,盖至齐梁而后荡然矣。挚虞《流别集》乃是后人集前人。人自为集,自齐之《王文宪集》始,而昭明《文选》又为总集之盛矣,范、陈、晋、宋诸史所载,文人列传,总其撰著,必云诗、赋、碑、箴、颂、诔若干篇而未尝云文集若干卷,则古人文字,散著篇籍,而不强以类分可知也。孙武之书,盖有八十二篇矣,说详外篇《校雠略》中《汉志兵书论》。而阖闾以谓“子之十三篇,吾既得而见”,是始《计》以下十三篇,当日别出独行,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。韩非之书,今存五十五篇矣。而秦王见其《五蠹》、《孤愤》,恨不得与同时。

是《五蠹》、《孤愤》,当日别出独行,而后世始合之明征也。《吕氏春秋》自序,以为良人间十二纪,是八览六论,未尝入序次也。董氏《清明》、《玉杯》、《竹林》之篇,班固与《繁露》并纪其篇名,是当日诸篇,未入《繁露》之书也。夫诸子专家之书,指无旁及,而篇次犹不可强绳以类例,况文集所裒,体制非一,命意各殊,不深求其意措之所出,而欲强以篇题形貌相拘哉!  赋先于诗,骚别于赋。赋有问答发端,误为赋序,前人之议《文选》,犹其显然者也。若夫《封禅》、《美新》、《典引》,皆颂也。称符命以颂功德,而别类其体为“符命”,则王子渊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,亦当别类其体为“主臣”矣。班固次韵,乃《汉书》之自序也。其云“述《高帝纪》第一”、“述《陈项传》第一”者,所以自序撰书之本意,史迁有作于先,故己退居于述尔。今于史论之外,别出一体为史述赞,则迁书自序,所谓作《五帝纪》第一,作《伯夷传》第一者,又当别出一体为史作赞矣。汉武诏策贤良,即策问也。今以出于帝制,遂于策问之外,别名曰诏。然则制策之对,当离诸策而别名为表矣。贾谊《过秦》,盖《贾子》之篇目也。今传《贾氏新书》首列《过秦》上下二篇,此为后人辑定,不足为据。《汉志》,《贾谊》五十八篇,又赋七篇,此外别无论著,则《过秦》乃《贾子》篇目明矣。

因陆机《辨亡》之论,规仿《过秦》,遂援左思“著论准《过秦》”之说,而标体为论矣。左思著论之说,须活看,不可泥。魏文《典论》,盖犹桓子《新论》、王充《论衡》之以论名书耳。《论文》,其篇目也。今与《六代》、《辨亡》诸篇,同次于论,然则昭明《自序》,所谓“老、庄之作,管、孟之流,立意为宗,不以能文为本”,其例不收诸子篇次者,岂以有取斯文,即可裁篇题论,而改子为集乎?《七林》之文,皆设问也。今以枚生发问有七,而遂标为七,则《九歌》、《九章》、《九辨》,亦可标为九乎?《难蜀父老》,亦设问也。今以篇题为难,而别为难体,则《客难》当与同编,而《解嘲》当别为嘲体,《宾戏》当别为戏体矣。《文选》者,辞章之圭臬,集部之准绳,而淆乱芜秽,不可殚诘;则古人流别,作者意指,流览诸集,孰是深窥而有得者乎?集人之文,尚未得其意指,而自裒所著为文集者,何纷纷耶?若夫总集别集之类例,编辑撰次之得失,今古详略之攸宜,录选评钞之当否,别有专篇讨论,不尽述也。

经解上六经不言经,三传不言传,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。依经而有传,对人而有我,是经传人我之名,起于势之不得已,而非其质本尔也。《易》曰:“上古结绳而治,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,百官以治,万民以察。”夫为治为察,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,布政教而齐法度也,未有以文字为一家私言者也。《易》曰:“云雷屯,君子以经纶。”经纶之言,纲纪世宙之谓也。

郑氏注,谓“论撰书礼乐,施政事。”经之命名,所由昉乎!然犹经纬经纪云尔,未尝明指《诗》、《书》六艺为经也,三代之衰,治教既分,夫子生于东周,有德无位,惧先圣王法积道备,至于成周,无以续且继者而至于沦失也,于是取周公之典章,所以体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,独与其徒,相与申而明之。

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,而犹赖有师教也,然夫子之时,犹不名经也。逮夫子既殁,微言绝而大义将乖,于是弟子门人,备以所见、所闻、所传闻者,或取简毕,或授口耳,录其文而起义。左氏《春秋》、子夏《丧服》诸篇,皆名为传,而前代逸文,不出于六艺者,称述皆谓之传,如孟子所对汤武及文王之囿,是也。则因传而有经之名,犹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。  至于官师既分,处士横议,诸子纷纷著书立说,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,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。儒家者流,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,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。荀子曰:“夫学始于诵经,终于习礼。”庄子曰:“孔子言治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经。”又曰:“繙十二经,以见老子。”荀、庄皆出子夏门人,而所言如是,六经之名,起于孔门弟子亦明矣。

然所指专言六经,则以先王政教典章,纲维天下,故《经解》疏别六经,以为入国可知其教也。《论语》述夫子之言行,《尔雅》为群经之训诂,《孝经》则又再传门人之所述,与《缁衣》、《坊》、《表》诸记,相为出入者尔。刘向、班固之徒,序类有九,而称艺为六,则固以三者为传,而附之于经,所谓离经之传,不与附经之传相次也。当时诸子著书,往往自分经传,如撰辑《管子》者之分别经言,《墨子》亦有《经》篇,《韩非》则有《储说》经传,盖亦因时立义,自以其说相经纬尔,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。经同尊称,其义亦取综要,非如后世之严也。圣如夫子,而不必为经。诸子有经,以贯其传,其义各有攸当也。

后世著录之家,因文字之繁多,不尽关于纲纪,于是取先圣之微言,与群经之羽翼,皆称为经。如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孝经》,与夫大小《戴记》之别于《礼》,《左氏》、《公》、《榖》之别于《春秋》,皆题为经,乃有九经、十经、十三、十四诸经,以为专部,盖尊经而并及经之支裔也。而儒者著书,始严经名,不敢触犯,则尊圣教而慎避嫌名,盖犹三代以后,非人主不得称我为朕也。然则今之所谓经,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。古之所谓经,乃三代盛时,典章法度,见于政教行事之实,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。

经解中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,故夫子之述六经,皆取先王典章,未尝离事而著理。后儒以圣师言行为世法,则亦命其书为经,此事理之当然也。然而以意尊之,则可以意僭之矣。盖自宫师之分也,官有政,贱者必不敢强干之,以有据也。师有教,不肖者辄敢纷纷以自命,以无据也。孟子时,以杨、墨为异端矣。扬氏无书,墨翟之书,初不名经。虽有《经》篇《经说》,未名全书为经。而庄子乃云:“苦获、邓陵之属,皆诵《墨经》,则其徒自相崇奉而称经矣。东汉秦景之使天竺,《四十二章》,皆不名经,佛经皆中国翻译,竺书无经字。其后华言译受,附会称经,则亦文饰之辞矣。《老子》二篇,刘、班著录,初不称经,《隋志》乃依阮《录》,称《老子经》,意者阮《录》出于梁世,梁武崇尚异教,则佛老皆列经科,其所仿也。而加以《道德真经》,与《庄子》之加以《南华真经》,《列子》之加以《冲虚真经》,则开元之玄教设科,附饰文致,又其后而益甚者也。韩退之曰:”道其所道,非吾所谓道。“则名教既殊,又何防于经其所经,非吾所谓经乎?

若夫国家制度,本为经制。李悝《法经》,后世律令之所权舆,唐人以律设科,明祖颁示《大诰》,师儒讲习,以为功令,是即《易》取经给之意,国家训典,臣民尊奉为经,义不背于古也。孟子曰:“行仁政,必自经界始。”地界言经,取经纪之意也。是以地理之书,多以经名,《汉志》有《山海经》,《隋志》乃有《水经》,后代州郡地理,多称图经,义皆本于经界,书亦自存掌故,不与著述同科,其于六艺之文,固无嫌也。

至于术数诸家,均出圣门制作。周公经理垂典,皆守人官物曲,而不失其传。及其官司失守,而道散品亡,则有习其说者,相与讲贯而授受,亦犹孔门传习之出于不得已也。然而口耳之学,不能历久而不差,则著于竹帛,以授之其人,说详《诗教上》篇。亦其理也。是以至战国,而羲、农、黄帝之书一时杂出焉。  其书皆称古圣,如天文之甘、石《星经》,方技之《灵》、《素》、《难经》,其类实繁,则犹匠祭鲁般,兵祭蚩尤,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,而习是术者,奉为依归,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。

又如《汉志》以后,杂出春秋战国时书,若师旷《禽经》,伯乐《相马》之经,其类亦繁,不过好事之徒,因其人而附合,或略知其法者,托古人以鸣高,亦犹儒者之传梅氏《尚书》,与子夏之《诗大序》也。他若陆氏《茶经》,张氏《棋经》,酒则有《甘露经》,货则有《相贝经》,是乃以文为谐戏,本无当于著录之指。譬犹毛颖可以为传,蟹之可以为志,琴之可以为史、荔枝牡丹之可以为谱耳。此皆若有若无,不足议也。

盖即数者论之,异教之经,如六国之各王其国,不知周天子也。而《春秋》名分,人具知之,彼亦不能窃而据也。制度之经,时王之法,一道同风、不必皆以经名,而礼时为大,既为当代臣民,固当率由而不越;即服膺六艺,亦出遵王制之一端也。术艺之经,则各有其徒,相与守之,固无虞其越畔也。

至谐戏而亦以经名,此赵佗之所谓妄窃帝号,聊以自娱,不妨谐戏置之;六经之道,如日中天,岂以是为病哉!  经解下异学称经以抗六艺,愚也;儒者僭经以拟六艺,妄也。六经初不为尊称,义取经纶为世法耳,六艺皆周公之政典,故立为经。夫子之圣,非逊周公,而《论语》诸篇不称经者,以其非政典也。后儒因所尊而尊之,分部隶经,以为传固翼经者耳。佛老之书,本为一家之言,非有纲纪政事,其徒欲尊其教,自以一家之言,尊之过于六经,无不可也。强加经名以相拟,何异优伶效楚相哉?亦其愚也。扬雄、刘歆,儒之通经者也。扬雄《法言》,盖云时人有问,用法应之,抑亦可矣。乃云象《论语》者,抑何谬邪?虽然,此犹一家之言,其病小也。其大可异者,作《太玄》以准《易》,人仅知谓僭经尔,不知《易》乃先王政典而非空言,雄盖蹈于僭窃王章之罪,弗思甚也。

详《易教》篇,卫氏之《元庖》,司马之《潜虚》,方且拟《玄》而有作,不知《玄》之拟《易》已非也。刘歆为王莽作《大诰》,其行事之得罪名教,固无可说矣。即拟《尚书》,亦何至此哉?河汾六籍,或谓好事者之缘饰,王通未必遽如斯妄也。诚使果有其事,则六经奴婢之诮,犹未得其情矣。奴婢未尝不服劳于主人,王氏六经,服劳于孔氏者,又何在乎?

束哲之《补笙诗》,皮日休之《补九夏》,白居易之《补汤征》,以为文人戏谑而不为虐,称为拟作,抑亦可矣;标题曰“补”,则亦何取辞章家言,以缀《诗》、《书》之阙邪?“至《孝经》,虽名为经,其实传也。儒者重夫子之遗言,则附之经部矣。

马融诚有志于劝忠,自以马氏之说,援经征传,纵横反复,极其言之所至可也。必标《忠经》,亦已异矣。乃至分章十八,引《凤》缀《雅》,一一效之,何殊张载之《拟四愁》,《七林》之仿《七发》哉?诚哉非马氏之书,俗儒所依托也。宋氏之《女孝经》,郑氏之《女论语》,以谓女子有才,嘉尚其志可也。  但彼如欲明女教,自以其意立说可矣,假设班氏、惠姬与诸女相问答,则是将以书为训典,而先自托于子虚、亡是之流,使人何所适从?

彼意取其似经传耳,夫经岂可似哉?经求其似,则诨骗有卦,见《辍耕录》。

靴始收声,有《月令》矣。皆谐谑事。

若夫屈原抒愤,有辞二十五篇,刘、班著录,概称之曰《屈原赋》矣。

乃王逸作《注》,《离骚》之篇,已有经名。王氏释经为径,亦不解题为经者,始谁氏也。至宋人注屈,乃云“一本《九歌》以下有传字”,虽不知称名所始,要亦依经而立传名,不当自宋始也。夫屈子之赋,固以《离骚》为重,史迁以下,至取《骚》以名其全书,今犹是也。然诸篇之旨,本无分别,惟因首篇取重,而强分经传,欲同正《雅》为经,变《雅》为传之例;是《孟子》七篇,当分《梁惠王》经,与《公孙》、《滕文》诸传矣。  夫子之作《春秋》,庄生以谓议而不断,盖其义寓于其事其文,不自为赏罚也。汉魏而下,仿《春秋》者,盖亦多矣。其间或得或失,更仆不能悉数。后之论者,至以迁、固而下,拟之《尚书》;诸家编年,拟之《春秋》。

不知迁、固本纪,本为《春秋》家学,书志表传,殆犹《左》、《国》内外之与为终始发明耳。诸家《阳秋》,先后杂出,或用其名而变其体,《十六国春秋》之类。或避其名而拟其实,《通鉴纲目》之类。要皆不知迁、固之书,本绍《春秋》之学,并非取法《尚书》者也。故明于《春秋》之义者,但当较正迁、固以下其文其事之中,其义固何如耳。若欲萃聚其事,以年分编,则荀悦、袁宏之例具在,未尝不可法也。必欲于纪传编年之外,别为《春秋》,则亦王氏《元经》之续耳。夫异端抗经,不足道也。儒者服习六经,而不知经之不可以拟,则浅之乎为儒者矣。

卷二内篇二

  原道上道之大原出于天,天固谆谆然命之乎?曰:天地之前,则吾不得而知也;天地生人,斯有道矣,而未形也;三人居室,而道形矣,犹未著也;人有什伍而至百千,一室所不能容,部别班分,而道著矣。仁义忠孝之名,刑政礼乐之制,皆其不碍已而后起者也。

人生有道,人不自知;三人居室,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,饔飧取给于樵汲,既非一身,则必有分任者矣。或各司其事,或番易其班,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,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。又恐交委而互争焉,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,亦不得不然之势也,而长幼尊卑之别形矣。至于什伍千百,部别班分,亦必各长其什伍,而积至于千百,则人众而赖于干济,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,势纷而须于率俾,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,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,而作君、作师。

画野、分州,井田、封建、学校之意著矣。故道者,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,皆其事势自然,渐形渐著,不得已而出之,故曰“天”也。  《易》曰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”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。继之者善,成之者性。是天著于人,而理附于气,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,皆道之故,而非道也。

道者,万事万物之所以然,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。人可得而见者,则其当然而已矣。人之初主,至于什伍千百,以及作君作师,分州画野,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,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,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。羲、农、轩、颛之制作,初意不过如是尔。法积美备,至唐、虞而尽善焉;殷因夏监,至成周而无憾焉。

譬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,培◆积而至于山岳,亦其理势之自然;而非尧、舜之圣,过乎羲、轩,文、武之神,胜于禹、汤也。  后圣法前圣,非法前圣也,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。三皇无为而自化,五帝开物而成务,三王立制而垂法,后人见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。当日圣人创制,则犹暑之必须为葛,寒之必须为裘,而非有所容心,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于圣人,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。此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,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。一阴一阳往复循环者,犹车轮也;圣人创制,一似暑葛寒裘,犹轨辙也。

道有自然,圣人有不得不然,其事同乎?曰:不同。道无所为而自然,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。圣人有所见,故不得不然;众人无所见,则不知其然而然。

孰为近道?曰:不知其然而然,即道也。非无所见也,不可见也。  不得不然者,圣人所以合乎道,非可即以为道也。圣人求道,道无可见,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,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。故不知其然而然,一阴一阳之迹也。  学于圣人,斯为贤人;学于贤人,斯为君子;学于众人,斯为圣人。

非众可学也,求道必于一阴一阳之迹也。自有天地,而至唐、虞、夏、商,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。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,而适当积古留传、道法大备之时,是以经纶制作,集千古之大成,则亦时会使然,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。盖自古圣人,皆学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,而同公又遍阅于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,而知其然也。周公固天纵生知之圣矣,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,时会使然也。譬如春夏秋冬,各主一时,而冬令告一岁之成,亦其时会使然,而非冬令胜于三时也。故创制显庸之圣,千古所同也。集大成者,周公所独也。时会适当然而然,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。

孟子曰:“孔子之谓集大成。”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,毋乃悖于孟子之指欤?曰:集之为言,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。自有天地,而至唐、虞、夏、商,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,经纶治化,一出于道体之适然。周公成文、武之德,适当帝全王备,殷因夏监,至于无可复加之际,故得藉为制作典章,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,斯乃所谓集大成也。孔子有德无位,即无从得制作之权,不得列于一成,安有大成可集乎?非孔子之圣,逊于周公也,时会使然也。  孟子所谓集大成者,乃对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而言之也。恐学者疑孔子之圣,与三子同,无所取譬,譬于作乐之大成也。故孔子大成之说,可以对三子,而不可以尽孔子也。以之尽孔子,反小孔子矣,何也?周公集羲、轩、尧、舜以来之大成,周公固学于历圣而集之,无历圣之道法,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,孔子非集伯夷、尹、惠之大成,孔子固未尝学于伯夷、尹、惠,且无伯夷、尹、惠之行事,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?夫孟子之言,各有所当而已矣,岂可以文害意乎?

达巷党人曰:“大哉孔子!博学而无所成名。”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,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?以谓天纵生知之圣,不可言思拟议,而为一定之名也,于是援天与神,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。斯其所见,何以异于党人乎?

天地之大,可一言尽。孔子虽大,不过天地,独不可以一言尽乎?或问何以一言尽之,则曰:学周公而已矣。周公之外,别无所学乎?曰: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,周公既集群圣之成,则周公之外,更无所谓学也。周公集群圣之大成,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,斯一言也,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。“祖述尧、舜”,周公之志也。“宪章文、武”,周公之业也。一则曰:“文王既殁,文不在兹。”再则曰:“甚矣吾衰,不复梦见周公。”又曰:“吾学《周礼》,今用之。”又曰:“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”哀公问政,则曰:“文、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”或问“仲尼焉学?”子贡以谓“文、武之道,未坠于地”。  “述而不作”,周公之旧典也。“好古敏求”,周公之遗籍也。党人生同时而不知,乃谓无所成名,亦非全无所见矣。后人观载籍,而不知夫子之所学,是不如党人所见矣。而犹嗤党人为不知,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?故自古圣人,其圣虽同,而其所以为圣,不必尽同,时会使然也。惟孔子与周公,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,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,孔子尽其道以明其教,符节匢合,如出于一人,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。然则欲尊孔子者,安在援大与神,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?

或曰: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,周公集大成,而孔子独非大成欤?曰:孔子之大成,亦非盂子所谓也,盖与周公同其集羲、农、轩、顼、唐、虞、三代之成,而非集夷、尹、柳下之成也。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于一,气数之出于天者也。周公集治统之成,而孔子明立教之极,皆事理之不得不然,而非圣人异于前人,此道法之出于天者也。故隋唐以前,学校并祀周、孔,以周公为先圣,孔子为先师,盖言制作之为圣,而立教之为师。故孟子曰:“周公、仲尼之道一也。”然则周公、孔子,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,圣人固藉时会欤?宰我以谓夫子“贤于尧、舜”,子贡以谓“主民未有如夫子”,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,则谓“出类拔萃”,三子皆舍周公,独尊孔氏。朱子以谓事功有异,是也。然而治见实事,教则垂空言矣。后人因三子之言,而盛推孔子,过于尧、舜,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,于是千圣之经纶,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。伊川论禹、稷、颜子,谓禹、稷较颜子为粗。朱子又以二程与颜、孟切比长短。盖门户之见,贤者不免,古今之通患,夫尊夫子者,莫若切近人情。不知其实,而但务推崇,则玄之又玄。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,世教何补焉?故周、孔不可优劣也,尘垢秕糠,陶铸尧、舜,庄生且谓寓言,曾儒者而袭其说欤?故欲知道者,必先知周、孔之所以为周、孔。  原道中韩退之曰:“由周公而上,上而为君,故其事行;由周公而下,下而为臣,故其说长。”夫说长者,道之所由明,而说长者,亦即道之所由晦也。

夫子明教于万世,夫子未尝自为说也。表章六籍,存周公之旧典,故曰: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。”又曰:“盖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无是也。”“子所雅言,《诗》、《书》执《礼》”,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。非夫子推尊先王,意存谦牧而不自作也,夫子本无可作也。有德无位,即无制作之权。空言不可以教人,所谓无征不信也。教之为事,羲、轩以来,盖已有之。观《易。大传》之所称述,则知圣人即身示法,因事立教,而未尝于敷政出治之外,别有所谓教法也。虞廷之教,则有专官矣;司徒之所敬敷,典乐之所咨命;以至学校之设,通于四代;司成师保之职,详于周官。然既列于有司,则肄业存于掌故,其所习者,修齐治平之道,而所师者,守官典法之人。治教无二,官师合一,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?儒家者流,尊奉孔子,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,则亦不知孔子矣。孔子立人道之极,岂有意于立儒道之极耶?儒也者,贤士不遇明良之盛,不得位而大行,于是守先王之道,以待后之学者,出于势之无可如何尔。人道所当为者,广矣,大矣。岂当身皆无所遇,而必出于守先待后,不复涉于人世哉?学《易》原于羲画,不必同其卉服野处也。观《书》始于虞典,不必同其呼天号泣也。以为所处之境,各有不同也。然则学夫子者,岂曰屏弃事功,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?

《易》曰: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道不离器,犹影不离形。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,以谓六经载道之书,而不知六经皆器也。

《易》之为书,所以开物成务,掌于《春官》太卜,则固有官守而列于掌故矣。《书》在外史,《诗》领大师,《礼》自宗伯,乐有司成,《春秋》各有国史。三代以前,《诗》、《书》六艺,未尝不以教人,不如后世尊奉六经,别为儒学一门,而专称为载道之书者。盖以学者所习,不出官司典守,国家政教;而其为用,亦不出于人伦日用之常。是以但见其为不得不然之事耳,未尝别见所载之道也。  夫子述六经以训后世,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,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。后人不见先王,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。故表章先王政教,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,而不自著为说,以致离器言道也。夫子自述《春秋》之所以作,则云:“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。”则政教典章,人伦日用之外,更无别出著述之道,亦已明矣。秦人禁偶语《诗》、《书》,而云“欲学法令,以吏为师”。夫秦之悖于古者,禁《诗》、《书》耳。至云学法令者,以吏为师,则亦道器合一,而官师治教,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。其后治学既分,不能合一,天也。官司守一时之掌故,经师传授受之章句,亦事之出于不得不然者也。然而历代相传,不废儒业,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。而儒家者流,守其六籍,以渭是特载道之书耳。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,离形存影者哉?彼舍天下事物、人伦日用,而守六籍以言道,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。  《易》曰:“仁者见之谓之仁,智者见之谓之智,百姓日用而不知”矣。  然而不知道而道存,见谓道而道亡。大道之隐也,不隐于庸愚,而隐于贤智之伦者纷纷有见也。盖官师治教合,而天下聪明范于一,故即器存道,而人心无越思。官师治教分,而聪明才智,不入于范围,则一阴一阳,入千受性之偏,而各以所见为固然,亦势也。夫礼司乐职,各守专官,虽有离娄之明,师旷之聪,不能不赴范而就律也。今云官守失传,而吾以道德明其教,则人人皆自以为道德矣,故夫子述而不作,而表章六艺,以存周公旧典也,不敢舍器而言道也。而诸子纷纷,则已言道矣。庄生譬之为耳目口鼻,司马谈别之为六家,刘向区之为九流,皆自以为至极,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。由君子观之,皆仁智之见而谓之,而非道之果若是易也,夫道因器而显,不因人而名也。自人有谓道者,而道始因人而异其名矣。仁见谓仁,智见谓智,是也。人自率道而行,道非人之所能据而有也。自人各谓其道,而各行其所谓,而道始得为人所有矣。墨者之道,许子之道,其类皆是也。

夫道自形于三人居室,而大备于周公、孔子,历圣未尝别以道名者,盖犹一门之内,不自标其姓氏也。至百家杂出而言道,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。一则曰尧、舜之道,再则曰周公、仲尼之道,故韩退之谓“道与德为虚位”也。夫“道与德为虚位”者,道与德之衰也。

原道下人之萃处也,困宾而立主之名;言之庞出也,因非而立是之名。自诸子之纷纷言道,而为道病焉,儒家者流,乃尊尧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以为吾道矣。道本无吾,而人自吾之,以谓庶几别于非道之道也。而不知各吾其吾,犹三军之众,可称我军,对敌国而我之也;非临敌国,三军又各有其我也。

夫六艺者,圣人郎器而存道;而三家之《易》,四氏之《诗》,攻且习者,不胜其入主而出奴也。不知古人于六艺,被服如衣食,人人习之为固然,未尝专门以名家者也。后儒但即一经之隅曲,而终身殚竭其精力,犹恐不得一当焉,是岂古今人不相及哉?其势有然也。古者道寓于器,官师合一,学士所肄,非国家之典章,即有司之故事,耳目习而无事深求,故其得之易也。  后儒即器求道,有师无官,事出传闻,而非目见,文须训故而非质言,是以得之难也。夫六艺并重,非可止守一经也;经旨闳深,非可限于隅曲也。而诸儒专攻一经之隅曲,必倍古人兼通六经之功能,则去圣久远,于事固无足怪也。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,则必于中独见天地之高深,因谓天地之大,人莫我尚也,亦人之情也。而不知待为一经之隅曲,未足窥古人之全体也。

训诂章句,疏解义理,考求名物,皆不足以言道也。取三者而兼用之,则以萃聚之力,补遥溯之功,或可庶几耳。而经师先已不能无牴牾,传其学者,又复各分其门户,不啻儒墨之辨焉。则因宾定主,而又有主中之宾;因非立是,而又有是中之非;门径愈歧,而大道愈隐矣。
“上古结绳而治,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,百官以治,万民以察。”夫文字之用,为治为察,古人未尝取以为著述也;以文字为著述,起于官师之分职,治教之分途也。夫子曰:“予欲无言。”欲无言者,不能不有所言也。

孟子曰:“予岂好辨哉?予不得已也。”后世载笔之士,作为文章,将以信今而传后,其亦尚念欲无言之旨,与夫不得已之情,庶几哉言出于我,而所以为言,初非由我也。夫道备于六经,义蕴之匿于前者,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。事变之出于后者,六经不能言,固贵约六经之旨,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。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其次立言,立言与立功相准。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,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,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,而非徒夸声音采色,以为一己之名也。《易》曰:“神以知来,智以藏往。”知来,阳也;藏往,阴也;一阴一阳,道也。文章之用,或以述事,或以明理。事溯已往,阴也;理阐方来,阳也。其至焉者,则述事而理以昭焉,言理而事以范焉,则主适不偏,而文乃衷于道矣。迁、固之史,董、韩之文,庶几哉有所不得已于言者乎?不知其故,而但溺文辞,其人不足道已。即为高论者,以谓文贵明道,何取声情色采以为愉悦,亦非知道之言也。夫无为之治而奏薰风,灵台之功而乐钟鼓,以及弹琴遇文,风雩言志,则帝王致治,贤圣功修,未尝无悦目娱心之适;而谓文章之用,必无咏叹抑扬之致哉?

子贡曰:“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闻也。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盖夫子所言,无非性与天道,而未尝表而著之曰,此性此天道也。故不曰性与天道,不可得闻;而曰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闻也。所言无非性与天道,而不明著此性与天道者,恐人舍器而求道也。夏礼能言,殷礼能言,皆曰“无征不信”。

则夫子所言,必取征于事物,而非徒托空言,以为明道也。

曾子真积力久,则曰:“一以贯之。”子贡多学而识,则曰:“一以贯之。”非真积力久,与多学而识,则固无所据为一之贯也。训诂名物,将以求古圣之迹也,而侈记诵者,如货殖之市矣。撰述文辞,欲以阐古圣之心也,而溺光采者,如玩好之弄矣。异端曲学,道其所道,而德其所德,固不足为斯道之得失也。记诵之学,文辞之才,不能不以斯道为宗主,而市且弄者之纷纷忘所自也。宋儒起而争之,以谓是皆溺于器而不知道也。夫溺于器而不知道者,亦即器而示之以道,斯可矣;而其弊也,则欲使人舍器而言道。夫子教人博学于文,而宋儒则曰:“玩物而丧志。”曾子教人辞远鄙倍,而宋儒则曰:“工文则害道。”夫宋儒之言,岂非末流良药石哉?然药石所以攻脏腑之疾耳,宋儒之意,似见疾在脏腑,遂欲并脏腑而去之。将求性天,乃薄记诵而厌辞章,何以异乎?然其析理之精,践履之笃,汉唐之儒,未之闻也。

孟子曰:“义理之悦我心,犹刍豢之悦我口。”义理不可空言也,博学以实之,文章以达之,三者合于一,庶几哉周、孔之道虽远,不啻累译而通矣。

顾经师互诋,文人相轻,而性理诸儒,又有朱、陆之同异,从朱从陆者之交攻,而言学问与文章者,又逐风气而不悟,庄生所谓“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”,悲夫!

邵氏晋涵曰:是篇初出,传稿京师,同人素爱章氏文者皆不满意,谓蹈宋人语录习气,不免陈腐取憎,与其平日为文不类,至有移书相规诫者。余谛审之,谓朱少白名锡庾。曰:“此乃明其《通义》所著一切,创言别论,皆出自然,无矫强耳。语虽浑成,意多精湛,未可议也。”族子廷枫曰:叔父《通义》,平日脍炙人口,岂尽得其心哉?不过清言高论,类多新奇可喜,或资为掌中之谈助耳。不知叔父尝自恨其名隽过多,失古意也。

是篇题目,虽似迂阔,而意义实多创辟。如云道始三人居室,而君师政教,皆出乎天;贤智学于圣人,圣人学于百姓;集大成者,为周公而非孔子,学者不可妄分周孔;学孔子者,不当先以垂教万世为心;孔子之大,学周礼一言,可以蔽其全体;皆乍闻至奇,深思至确,《通义》以前,从未经人道过,岂得谓陈腐耶?  诸君当日诋为陈腐,恐是读得题目太熟,未尝详察其文字耳。

原学上《易》曰:“成象之谓乾,效法之谓坤。”学也者,效法之谓也;道也者,成象之谓也。夫子曰:“下学而上达。”盖言学于形下之器,而自达于形上之道也。士希贤,贤希圣,圣希天。希贤希圣,则有其理矣。“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”,圣如何而希天哉?盖天之生人,莫不赋之以仁义礼智之性,天德也;莫不纳之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伦,天位也。以天德而修天位,虽事物未交隐微之地,已有适当其可,而无过与不及之准焉,所谓成象也。

平日体其象,事至物交,一如其准以赴之,所谓效法也。此圣人之希天也,此圣人之下学上达也。伊尹曰:“天之生斯民也,使先知觉后知,使先觉觉后觉也。”人生禀气不齐,固有不能自知适当其可之准者,则先知先觉之人,从而指示之,所谓教也。教也者,教人自知适当其可之准,非教之舍己而从我也。故士希贤,贤希圣,希其效法于成象,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。然则何以使知适当其可之准欤?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之欤?则必观于生民以来,备天德之纯,而造天位之极者,求其前言往行,所以处夫穷变通久者而多识之,而后有以自得所谓成象者,而善其效法也。故效法者,必见于行事。

《诗》、《书》诵读,所以求效法之资,而非可即为效法也。然古人不以行事为学,而以《诗》、《书》诵读为学者,何邪?盖谓不格物而致知,则不可以诚意,行则如其知而出之也。故以诵读为学者,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,非谓此外无学也,子路曰:“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读书,然后为学?”夫子斥以为佞者,盖以子羔为宰,不若是说,非谓学必专于诵读也。专于诵读而言学,世儒之陋也。  原学中古人之学,不遗事物,盖亦治教未分,官师合一,而后为之较易也。司徒敷五教,典乐教胄子,以及三代之学校,皆见于制度。彼时从事于学者,入而申其占毕,出而即见政教典章之行事,是以学皆信而有征,而非空言相为授受也。然而其知易入,其行难副,则从古已然矣。尧之斥共工也,则曰:“静言庸违。”夫静而能言,则非不学者也。试之于事而有违,则与效法于成象者异矣。傅说之启高宗也,则曰:“非知之艰,行之惟艰。”高宗旧学于甘盘,久劳于外,岂不学者哉?未试于事,则恐行之而未孚也。又曰:“人求多闻,时惟建事,学于古训乃有获。”说虽出于古文,其言要必有所受也。

夫求多闻而实之以建事,则所谓学古训者,非徒诵说,亦可见矣。夫治教一而官师未分,求知易而实行已难矣,何况官师分,而学者所肄,皆为前人陈迹哉?

夫子曰:“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。”又曰:“吾尝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以思,无益,不如学也。”夫思,亦学者之事也;而别思于学,若谓思不可以言学者,盖未必习于事,而后可以言学,此则夫子诲人知行合一之道也。诸子百家之言,起于徒思而不学也。是以其旨皆有所承禀,而不能无敝耳。刘歆所谓某家者流,其源出于古者某官之掌,其流而为某家之学,其失而为某事之敝。夫某官之掌,即先王之典章法度也。流为某家之学,则官守失传,而各以思之所至,自为流别也。失为某事之敝,则极思而未习于事,虽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,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。是以三代之隆,学出于一,所谓学者,皆言人之功力也。统言之,“十年曰幼学”是也;析言之,则“十三学乐,二十学礼”是也。国家因人功力之名,而名其制度,则曰“乡学国学”,“学则三代共之”是也。未有以学属乎人,而区为品诣之名者。

官师分而诸子百家之言起,于是学始因人品诣以名矣,所谓某甲家之学,某乙家之学是也。学因人而异名,学斯舛矣;是非行之过而至于此也,出于思之过也。故夫子言学思偏废之弊,即继之曰:“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”夫异端之起,皆思之过,而不习于事者也。

原学下诸子百家之患,起于思而不学:世儒之患,起于学而不思;盖官师分而学不同于古人也。后王以谓儒术不可废,故立博士,置弟子,而设科取士,以为诵法先王者劝焉。盖其始也,以利禄劝儒术;而其究也,以儒术徇利禄;斯固不足言也。而儒宗硕师,由此辈出,则亦不可谓非朝廷风教之所植也。

夫人之情,不能无所歆而动,既已为之,则思力致其实,而求副乎名。中人以上,可以勉而企焉者也。学校科举,奔走千百才俊,岂无什一出于中人以上者哉?去古久远,不能学古人之所学,则既已诵习儒业,即为学之究竟矣。

而攻取之难,势亦倍于古人。故于专门攻习儒业者,苟果有以自见,而非一切庸俗所可几,吾无责焉耳。学博者长于考索,岂非道中之实积,而骛于博者,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,不思博之何所取也?才雄者健于属文,岂非道体之发挥?而擅于文者,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,不思文之何所用也?言义理者似能思矣。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,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。此皆知其然,而不知所以然也。程子曰:“凡事思所以然,天下第一学问。”人亦竟求所以然者思之乎?天下不能无风气,风气不能无循环,一阴一阳之道,见于气数者然也;所贵君子之学术,为能持世而救偏,一阴一阳之道,宜于调剂者然也。风气之开也,必有所以取,学问文辞与义理,所以不无偏重畸轻之故也,风气之成也,必有所以敝,人情趋时而好名,徇末而不知本也。是放开者虽不免于偏,必取其精者,为新气之迎;敝者纵名为正,必袭其伪者,为末流之托;此亦自然之势也。而世之言学者,不知持风气,而惟知徇风气,且谓非是不足邀誉焉,则亦弗思而已矣。

博约上沈枫墀以书问学,自愧通人广座,不能与之问答。余报之以学在自立,人所能者,我不必以不能愧也。因取譬于货殖,居布帛者,不必与知粟菽,藏药饵者,不必与闻金珠;患己不能自成家耳。譬市布而或阙于衣材,售药而或欠于方剂,则不可也。或曰:此即苏子瞻之教人读《汉书》法也,今学者多知之矣。余曰:言相似而不同,失之毫厘,则谬以千里矣。或问苏君曰:“公之博赡,亦可学乎?”苏君曰:“可。吾尝读《汉书》矣,凡数过而尽之。如兵、农、礼、乐,每过皆作一意求之,久之而后贯彻。”因取譬于市货,意谓货出无穷,而操贾有尽,不可不知所择云尔。学者多诵苏氏之言,以为良法,不知此特寻常摘句,如近人之纂类策括者尔。问者但求博赡,固无深意。苏氏答之,亦不过经生决科之业,今人稍留意于应举业者,多能为之,未可进言于学问也。而学者以为良法,则知学者鲜矣。夫学必有所专,苏氏之意,将以班书为学欤?则终身不能竟其业也,岂数过可得而尽乎?将以所求之礼、乐、兵、农为学欤?则每类各有高深,又岂一过所能尽一类哉?

就苏氏之所喻,比于操贾求货,则每过作一意求,是欲初出市金珠,再出市布帛,至于米粟药饵,以次类求矣。如欲求而尽其类欤?虽陶朱、猗顿之富,莫能给其贾也。如约略其贾,而每种姑少收之,则是一无所成其居积也。苏氏之言,进退皆无所据,而今学者方奔走苏氏之不暇,则以苏氏之言,以求学问则不足,以务举业则有余也。举业比户皆知诵习,未有能如苏氏之所为者,偶一见之,则固矫矫流俗之中,人亦相与望而畏之;而其人因以自命,以谓是学问,非举业也,而不知其非也。苏氏之学,出于纵横,其所长者,揣摩世务,切实近于有用,而所凭以发挥者,乃策论也。策对必有条目,论锋必援故实,苟非专门夙学,必须按册而稽;诚得如苏氏之所以读《汉书》者尝致力焉,则亦可以应猝备求,无难事矣。韩昌黎曰:“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。”钩玄提要,千古以为美谈;而韩氏所自为玄要之言,不但今不可见,抑且当日绝无流传,亦必寻章摘句,取备临文摭拾者耳。而人乃欲仿钩玄提要之意而为撰述,是亦以苏氏类求,误为学问,可例观也。或曰:如子所言,韩、苏不足法欤?曰:韩、苏用其功力,以为文辞助尔,非以此谓学也。

博约中或曰:举业所以觇人之学问也。举业而与学问科殊,末流之失耳。苟有所备以俟举,即《记》之所谓博学强识以待问也,宁得不谓之学问欤?余曰:博学强识,儒之所有事也;以谓自立之基,不在是矣。学贵博而能约,未有不博而能约者也。以言陋儒荒俚,学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,不得谓专家也。

然亦未有不约而能博者也。以言俗儒记诵漫漶,至于无极,妄求遍物,而不知尧、舜之知所不能也。博学强识,自可以待问耳,不知约守,而只为待问设焉,则无问者,儒将无学乎?且问者固将闻吾名而求吾实也,名有由立,非专门成学不可也,故未有不专而可成学者也。  或曰:苏氏之类求,韩氏之钧玄提要,皆待问之学也,子谓不足以成家矣。王伯厚氏搜罗摘抉,穷幽极微,其于经、传、子、史,名物制数,贯串旁骛,实能讨先儒所未备。其所纂辑诸书,至今学者资衣被焉,岂可以待问之学而忽之哉?答曰:王伯厚氏,盖因名而求实者也。昔人谓韩昌黎因文而见道,既见道,则超乎文矣。王氏因待问而求学,既知学,则超乎待问矣。

然王氏诸书,谓之纂辑可也;谓之著述则不可也;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,谓之成家之学术,则未可也。今之博雅君子,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,而终身无得于学者,正坐宗仰王氏,而误执求知之功力,以为学即在是尔。学与功力,实相似而不同。学不可以骤几,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。指功力以谓学,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。

夫学有天性焉,读书服古之中,有入识最初,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。  学又有至情焉,读书服古之中,有欣慨会心,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。  功力有余,而性情不足,未可谓学问也。性情自有,而不以功力深之,所谓有美质而未学者也。夫子曰:“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。”不知孰为功力,熟为柱情。斯固学之究竟,夫子何以致是?则曰:“好古敏以求之者也。”今之俗儒,且憾不见夫子未修之《春秋》,又憾戴公得《商颂》,而不存七篇之阙目,以谓高情胜致,至相赞叹。充其僻见,且似夫子删修,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遗逸焉。盖逐于时趋,而误以擘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。幸而生后世也,如生秦火未毁以前,典籍具存,无事补辑,彼将无所用其学矣。

博约下或曰:子言学术,功力必兼性情,为学之方,不立规矩,但令学者自认资之所近与力能勉者,而施其功力,殆即王氏良知之遗意也。夫古者教学,自数与方名,诵诗舞勺,各有一定之程,不问人之资近与否,力能勉否。而子乃谓人各有能有所不能,不相强也,岂古今人有异教与?答曰:今人为学,不能同于古人,非才不相及也,势使然也。自官师分,而教法不合于一,学者各以已之所能私相授受,其不同者一也。且官师既分,则肄习惟资简策,道不著于器物,事不守于职业,其不同者二也。故学失所师承,六书九数,古人幼学,皆已明习,而后世老师宿儒,专门名家,殚毕生精力求之,犹不能尽合于古,其不同者三也。天时人事,今古不可强同,非人智力所能为也。

然而六经大义,昭如日星;三代损益,可推百世。高明者由大略而切求,沉潜者循度数而徐达。资之近而力能勉者,人人所有,则人人可自得也,岂可执定格以相强欤?王氏“致良知”之说,即孟子之遗言也。良知曰致,则固不遗功力矣。朱子欲人因所发而遂明,孟子所谓察识其端而扩充之,胥是道也。而世儒言学,辄以良知为讳,无亦惩于末流之失,而谓宗指果异于古所云乎?

或曰:孟子所谓扩充,固得仁、义、礼、智之全体也。子乃欲人自识所长,遂以专其门而名其家,且戒人之旁骛焉,岂所语于通方之道欤?答曰: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。道欲通方,而业须专一,其说并行而不悖也。圣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,然自颜、曾、赐、商,所由不能一辙;再传而后,荀卿言《礼》,孟子长于《诗》、《书》,或疏或密,途径不同,而同归于道也。

后儒途径所由寄,则或于义理,或于制数,或于文辞,三者其大较矣。三者致其一,不能不缓其二,理势然也。知其所致为道之一端,而不以所缓之二为可忽,则于斯道不远矣。徇于一偏,而谓天下莫能尚,则出奴入主,交相胜负,所谓物而不化者也。是以学必求其心得,业必贵于专精,类必要于扩充,道必抵于全量,性情喻于忧喜愤乐,理势达于穷变通久,博而不杂,约而不漏,庶几学术醇固,而于守先待后之道,如或将见之矣。

言公上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于文辞,而私据为已有也。志期于道,言以明志,文以足言。其道果明于天下,而所志无不申,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。《虞书》曰:“敷奏以言,明试以功。”此以言语观人之始也。必于试功而庸服,则所贵不在言辞也。誓诰之体,言之成文者也;苟足立政而敷治,君臣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。周公曰:“王若曰多方。”诰四国之文也。  说者以为周公将王之命,不知斯言固本于周公,成王允而行之,是即成王之言也。盖圣臣为贤主立言,是谓贤能任圣,是亦圣人之治也。曾氏巩曰:“典谟载尧、舜功绩,并其精微之意而亦载之,是岂寻常所及哉?当时史臣载笔,亦皆圣人之徒也。”由是观之,贤臣为圣主述事,是谓贤能知圣,是亦圣人之言也。

文与道为一贯,言与事为同条,犹八音相须而乐和,不可分属一器之良也;五味相调而鼎和,不可标识一物之甘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于文辞,而私据为已有也。

司马迁曰:“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贤圣发愤所为作也。”是则男女慕悦之辞,思君怀友之所托也;征夫离妇之怨,忠国忧时之所寄也。必泥其辞,而为其人之质言,则《鸱鸮》实鸟之哀音,何怪鲋鱼忿诮于庄周;《苌楚》乐草之无家,何怪雌风慨叹于宋玉哉?夫诗人之旨,温柔而敦厚,主文而谲谏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戒;舒其所愤懑,而有裨于风教之万一焉,是其所志也。因是以为名,则是争于艺术之工巧,古人无是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于文辞,而私据为己有也。

夫子曰:“述而不作。”六艺皆周公之旧典,夫子无所事作也。《论语》则记夫子之言矣。“不恒其德”,证义巫医,未尝明著《易》文也:“不忮不求”之美季路,“诚不以富”之叹夷齐,未尝言出于《诗》也:“允执厥中”之述尧言,“玄牡昭告”之述汤誓,未尝言出于《书》也。《墨子》引《汤誓》。《论语》记夫子之微言,而《诗》、《书》初无识别,盖亦述作无殊之旨也。王伯厚常据古书出孔子前者,考证《论语》所记夫子之言,多有所本。古书或有伪托,不尽可凭,要之古人引用成说,不甚拘别。夫子之言,见于诸家之称述,诸家不无真伪之参,而子思、孟子之书,所引精粹之言,亦多出于《论语》所不载。而《论语》未尝兼收,盖亦详略互托之旨也。

夫六艺为文字之权舆,《论语》为圣言之荟粹,创新述故,未尝有所庸心,盖取足以明道而立教,而圣作明述,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其文辞,而私据为己有也。

周衰文弊,诸子争鸣,盖在夫子既殁,微言绝而大义之已乖也。然而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,固将以其所谓道者,争天下之莫可加,而语言文字,未尝私其所出也。先民旧章,存录而不为识别者,《幼官》、《弟子》之篇,《月令》、《土方》之训是也。《管子。地圆》,《淮南。地形》,皆土训之遗。辑其言行,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,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,韩非之载其李斯《驳议》是也。《庄子。让王》、《渔父》之篇,苏氏谓之伪托;非伪托也,为庄氏之学者所附益尔。《晏子春秋》,柳氏以谓墨者之言。非以晏子为墨,为墨学者述晏子之事,以名其书,犹孟子之《告子》、《万章》名其篇也。《吕氏春秋》,先儒与《淮南鸿烈》之解同称,盖谓集众宾客而为之,不能自命专家,斯固然矣。然吕氏、淮南,未尝以集众为讳,如后世之掩人所长以为己有也。二家固以裁定之权,自命家言,故其宗旨,未尝不约于一律,吕氏将为一代之典要,刘安托于道家之支流,斯又出于宾客之所不与也。诸子之奋起,由于道术既裂,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,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,而遂欲以之易天下。其持之有故,而言之成理者,故将推衍其学术,而传之其徒焉。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,而援述于前,与附衍于后者,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其文辞,而私据为己有也。

夫子因鲁史而作《春秋》,孟子曰:“其事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。”孔子自谓窃取其义焉耳。载笔之士,有志《春秋》之业,固将惟义之求,其事与文,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。世之讥史迁者,责其裁裂《尚书》、《左氏》、《国语》、《国策》之文,以谓割裂而无当,出苏明允《史论》。世之讥班固者,责其孝武以前之袭迁书,以谓盗袭而无耻,出郑渔仲《通志》。此则全不通乎文理之论也。迁史断始五帝,沿及三代、周、秦,使舍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,岂将为凭虚、亡是之作赋乎?必谓《左》、《国》而下,为迁所自撰,则陆贾之《楚汉春秋》,高祖孝文之《传》,皆迁之所采摭,其书后世不传,而徒以所见之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,怪其割裂焉,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。

固书断自西京一代,使孝武以前,不用迁史,岂将为经生决科之同题而异文乎?必谓孝武以后,为固之自撰,则冯商、扬雄之纪,刘歆、贾护之书,皆固之所原本,其书后人不见,而徒以所见之迁史,怪其盗袭焉,可谓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。以载言为翻空欤?扬、马词赋,尤空而无实者也。马、班不为文苑传,藉是以存风流文采焉,乃述事之大者也。以叙事为征实欤?年表传目,尤实而无文者也。《屈贾》、《孟荀》、《老庄申韩》之标目,《同姓侯王》、《异姓侯王》之分表,初无发明,而仅存题目,褒贬之意,默寓其中,乃立言之大者也。作史贵知其意,非同于掌故,仅求事文之末也。夫子曰:“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”此则史氏之宗旨也。苟足取其义而明其志,而事次文篇,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其文辞,而私据为己有也。

汉初经师,抱残守缺,以其毕生之精力,发明前圣之绪言,师授渊源,等于宗支谱系;观弟子之术业,而师承之传授,不啻凫鹄黑白之不可相淆焉,学者不可不尽其心也。公、榖之于《春秋》,后人以谓假设问答以阐其旨尔。

不知古人先有口耳之授,而后著之竹帛焉,非如后人作经义,苟欲名家,必以著述为功也。商瞿受《易》于夫子,其后五传而至田何。施、孟、梁邱,皆田何之弟子也。然自田何而上,未尝有书,则三家之《易》,著于《艺文》,皆悉本于田何以上口耳之学也。是知古人不著书,其言未尝不传也。治韩《诗》者,不杂齐、鲁;传伏《书》者,不知孔学;诸学章句训诂,有专书矣。门人弟子,据引称述,杂见传纪章表者,不尽出于所传之书也,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师说。则诸儒著述成书之外,别有微言绪论,口授其徒,而学者神明其意,推衍变化,著于文辞,不复辨为师之所诏与夫徒之所衍也。而人之观之者,亦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,不复辨其孰为师说,孰为徒说也。盖取足以通其经而传其学,而口耳竹帛,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。

言公中呜呼!世教之衰也,道不足而争于文,则言可得而私矣;实不充而争于名,则文可得而矜矣。言可得而私,文可得而矜,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。古人之言,欲以喻世;而后人之言,欲以欺世;非心安于欺世也,有所私而矜焉,不得不如是也。古人之言,欲以淑人;后人之言,欲以炫己;非古人不欲炫,而后人偏欲炫也,有所不足与不充焉,不得不如是也。孟子曰:“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?操术不可不慎也。”古人立言处其易,后人立言处其难。

何以明之哉?古人所欲通者,道也。不得已而有言,譬如喜于中而不得不笑,疾被体而不能不呻,岂有计于工拙敏钝,而勉强为之效法哉?若夫道之所在,学以趋之,学之所在,类以聚之,古人有言,先得我心之同然者,即我之言也。何也?其道同也。传之其人,能得我说而变通者,即我之言也。何也?

其道同也。穷毕生之学问思辨于一定之道,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藉,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辅,其立言也,不易然哉?惟夫不师之智,务为无实之文,则不喜而强为笑貌,无病而故为呻吟,已不胜其劳困矣。而况挟恐见破之私意,窃据自擅之虚名,前无所藉,后无所援,处世孤危而不可安也,岂不难哉?

夫外饰之言,与中出之言,其难易之数可知也;不欲争名之言,与必欲争名之言,其难易之数,又可知也;通古今前后,而相与公之之言,与私据独得,必欲己出之言,其难易之数,又可知也。立言之士,将有志于道,而从其公而易者欤?抑徒竞于文,而从其私而难者欤?公私难易之间,必有辨矣。呜呼!安得知言之士,而与之勉进于道哉?

古未有窃人之言以为己有者,伯宗梁山之对,既受无后之诮,而且得蔽贤之罪矣;古未有窃人之文以为己有者,屈平属草稿未定,上官大夫见而欲夺,既思欺君,而且以谗友矣。窃人之美,等于窃财之盗,老氏言之断断如也。其弊由于自私其才智,而不知归公于道也。向令伯宗荐辇者之贤,而用缟素哭祠之成说,是即伯宗兴邦之言也,功不止于梁山之事也。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赞助所为宪令焉,是即上官造楚之言也,功不止于宪令之善也。韩琦为相,而欧阳修为翰林学士,或谓韩公无文章,韩谓“琦相而用修为学士,天下文章,孰大于琦?”呜呼!若韩氏者,可谓知古人言公之旨矣。

窃人之所言以为己有者,好名为甚,而争功次之。功欺一时,而名欺千古也。以已之所作伪托古人者,奸利为甚,而好事次之;好事则罪尽于一身,奸利则效尤而蔽风俗矣。齐邱窃《化书》于谭峭,郭象窃《庄》注于向秀,君子以谓儇薄无行矣。作者如有知,但欲其说显白于天下,而不必明之自我也。然而不能不恫心于窃之者,盖穿窬箧箧之智,必有审易更张以就其掩著,而因以失其本指也。刘炫之《连山》,梅赜之《古文尚书》,应诏入献,将以求禄利也。侮圣人之言,而窃比河间、河内之搜讨,君子以为罪不胜诛矣。

夫坟、典既亡,而作伪者之搜辑补苴,如古文之采辑逸书,散见于记传者,几无遗漏。亦未必无什一之存也。然而不能不深恶于作伪者,遗篇逸句,附于阙文,而其义犹存;附会成书,而其义遂亡也。向令易作伪之心力,而以采辑补缀为己功,则功岂下于河间之《礼》,河内之《书》哉?王伯厚之《三家诗考》,吴草庐之《逸礼》,生于宋、元之间,去古浸远,而尚有功于经学。六朝古书不甚散亡,其为功,较之后人,必更易为力,惜乎计不出此,反藉以作伪。郭象《秋水》、《达生》之解义,非无精言名理可以为向之亚也;向令推阐其旨,与秀之所注,相辅而行,观者亦不辨其孰向孰郭也,岂至遽等穿窬之术哉?不知言公之旨,而欲自私自利以为功,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。

学者莫不有志于不朽,而抑知不朽固自有道乎?言公于世,则书有时而亡,其学不至遽绝也。盖学成其家,而流衍者长,观者考求而能识别也。孔氏古文虽亡,而史迁问故于安国;今迁书具存,而孔氏之《书》,未尽亡也。

韩氏之《诗》虽亡,而许慎治《诗》兼韩氏;今《说文》具存,而韩婴之《诗》,未尽亡也。刘向《洪范五行传》,与《七略别录》虽亡,而班固史学出刘歆;歆之《汉记》,《汉书》所本。今《五行》、《艺文》二志具存,而刘氏之学未亡也。亦有后学托之前修者,褚少孙之藉灵于马迁,裴松之之依光于陈寿,非缘附骥,其力不足自存也。又有道同术近,其书不幸亡逸,藉同道以存者,《列子》残阙,半述于庄生,杨朱书亡,多存于《韩子》;盖庄、列同出于道家,而杨朱为我,其术自近名法也。又有才智自骋,未足名家,有道获亲,幸存斧琢之质者,告子杞柳湍水之辨,藉孟子而获传;惠施白马三足之谈,因庄生而遂显;虽为射者之鹄,亦见不羁之才,非同泯泯也。又有琐细之言,初无高论,而幸入会心,竟垂经训。孺子濯足之歌,通于家国;时俗苗硕之谚,证于身心。其喻理者,即浅可深;而获存者,无俗非雅也。

凡若此者,非必古人易而后人难也,古人巧而后人拙也,古人是而后人非也;名实之势殊,公私之情异,而有意于言与无意于言者,不可同日语也。故曰:无意于文而文存,有意于文而文亡。

今有细民之讼,两造具辞,有司受之,必据其辞而赏罚其直枉焉。所具之辞,岂必乡曲细民能自撰哉?而曲直赏罚,不加为之辞者,而加之讼者,重其言之之意,而言固不必计其所出也。墓田陇亩,祠庙宗支,履勘碑碣,不择鄙野,以谓较论曲直,舍是莫由得其要焉。岂无三代钟鼎,秦、汉石刻,款识奇古,文字雅奥,为后世所不可得者哉?取辨其事,虽庸而不可废;无当于事,虽奇而不足争也。然则后之学者,求工于文字之末,而欲据为一己之私者,其亦不足与议于道矣。

或曰:指远辞文,《大传》之训也;辞远鄙倍,贤达之言也。“言之不文,行之不远”,辞之不可以已也。今曰求工于文字之末者非也,其何以为立言之则欤?曰:非此之谓也。《易》曰:“修辞立其诚。”诚不必于圣人至诚之极致,始足当于修辞之立也。学者有事于文辞,毋论辞之如何,其持之必有其故,而初非徒为文具者,皆诚也。有其故,而修辞以副焉,是其求工于是者,所以求达其诚也。“《易》奇而法,《诗》正而葩”,“《易》以道阴阳”,《诗》以道性情也。其所以修而为奇与葩者,则固以谓不如是,则不能以显阴阳之理与性情之发也。故曰:非求工也。无其实而有其文,即六艺之辞,犹无所取,而况其他哉?

文,虚器也;道,实指也。文欲其工,犹弓矢欲其良也。弓矢可以御寇,亦可以为寇,非关弓矢之良与不良也;文可以明道,亦可以叛道,非关文之工与不工也。陈琳为袁绍草檄,声曹操之罪状,辞采未尝不壮烈也;他日见操,自比矢之不得不应弦焉。使为曹操檄袁绍,其工亦必犹是尔。然则徒善文辞,而无当于道,譬彼舟车之良,洵便于乘者矣,适燕与粤,未可知也。

圣人之言,贤人述之,而或失其指;贤人之言,常人述之,而或失其指;人心不同,如其面焉。而曰言托于公,不必尽出于己者,何也?盖谓道同而德合,其究终不至于背驰也。且赋诗断章,不啻若自其口出,而本指有所不拘也。引言互辨,与其言意或相反,而古人并存不废也。前人有言,后人援以取重焉,是同古人于己也;前人有言,后人从而扩充焉,是以己附古人也。

仁者见仁,知者见知,言之从同而异,从异而同者,殆如秋禽之毛,不可遍举也。是以后人述前人,而不废前人之旧也;以为并存于天壤,而是非失得,自听知者之别择,乃其所以为公也。君子恶夫盗人之言,而遽铲去其迹,以遂掩著之私也。若夫前人已失其传,不得已而取裁后人之论述,是乃无可如何,譬失祀者,得其族属而主之,亦可通其魂魄尔。非喻言公之旨,不足以知之。

言公下于是泛滥文林,回翔艺苑;离形得似,弛羁脱韅;上窥作者之指,下挹时流之撰。口耳之学既微,竹帛之功斯显。窟巢托足,遂启璇雕;毛叶御寒,终开组纂。名言忘于太初,流别生于近晚。譬彼◆沸酌于觞窦,斯褰裳以厉津;堤防拯于横流,必方舟而济乱。推言公之宗旨,得吾道之一贯。惟日用而不知,◆炙忘乎飞弹。试一揽夫沿流,蔚春畦之葱茜。  若乃九重高拱,六合同风。王言纶綍,元气寰中。秉钧燮鼎之臣,襄谟殿柏;珥笔执简之士,承旨宸枫。于是西掖挥麻,北门视草。天风四方,渊雷八表。  敷洋溢之德音,述忧勤之怀抱。崇文则山《韶》海《濩》,厉武则泰秣汃驱;敷政则云龙就律,恤灾则鸠鹄回腴。斯并石室金縢,史宬尊藏掌故;而缥函缃轴,学士辑为家书。左史右史之纪,王者无私;内制外制之集,词臣非擅。虽木天清閟,公言自有专官;而竹簟茅檐,存互何妨于外传也。

制诰之公。

至于右文稽古,购典延英。鸾台述史,虎观谈经。议簧校帜,六天、五帝、三统、九畴之论,专家互执;《礼》仇《书》讼,齐言、鲁故、孔壁、梁坟之说,称制以平。《正义》定著乎一家,《晋史》约删以百卷。六百年之解诂章疏,《五经正义》,取两汉六朝专家之说而定于一。十八家之编年纪传。《晋史》一十八家。譬彼漳分江合,济伏河横,淮申沔曲,汩兮朝宗于谷王;翡翠空青,蔚蓝芝紫,水碧砂丹,烂兮章施于采绚。凡以统车书而一视听,齐钧律而抑邪滥,虽统名乎敕定,实举职于儒臣。领袖崇班,表进勒名首简;群公集事,一时姓氏俱湮。盖新庙献功,岂计众匠奔趋,而将作用纪?明禋成礼,何论庖人治俎,而尸祝辞陈!馆局之公。

尔其三台八座,百职庶司,节镇统部,郡县分治。罗群星于秋旻,茁百谷于东菑。簿书稠匝,卷牒纷披。文昌武库,礼司乐署之灿烂,若辐凑由运轴于车轮;甲兵犴讼,钱货农田之条理,若棋置而列枰以方罫,雁行进蓝田之牒,准令式而文行;牛耳招平原之徒,奉故事而画诺。是则命笔为刀,称书曰隶。遣言出自胥徒,得失归乎长吏。盖百官治而万民察,所以易结绳而为书契。昧者徒争于末流,知者乃通其初意。文移之公。

若夫侯王将相,岳牧群公。铃閤启事,戟门治戎。称崇高之富贵,具文武之威风。则有书记翩翩,风流名士,幕府宾客,文学掾史。鹞击海滨,仲连飞书于沙漠;鹰扬河朔,孔璋驰檄于当涂。王粲慷慨而依刘,赋传荆阙;班固倜傥以从窦,铭勒狼居。刍毁涂摧,死魄感惠连之吊;莺啼花发,生魂归希范之书。斯或精诚贯金石之坚,忠烈奋风云之气。输情则青草春生,腾说则黄涛夏沸;感幽则山鬼夜啼,显明则海灵朝霁。并能追杳入冥,传心达志。变化从人,曲屈如意。

盖利禄之途既广,则揣摩之功微至。中晚文人之集,强半捉刀之技。既合驭而和鸾,岂分途而争帜?书记之公。

盖闻富贵愿足,则慕神仙。黄白之术既绌,文章之尚斯专。度生人之不朽,久视弗著名传;既惩愚而显智,遂以后而胜前。则有爵擅七貂,抑或户封十万,当退食之委蛇,或休沐之闲宴,耻汩没于世荣,乃雅羡乎述赞。于是西园集雅,东阁宾儒,列铅置椠,纷墨披朱。求艺林之胜事,遂合力而并图。或抱荆山之璞,或矜隋侯之珠,或宝燕市之石,或滥齐门之竽,皆怀私而自媚,视匠指而奔趋。既取多而用闳,譬峙粮而聚稿。藉大力以赅存,供善学之搜讨。立功固等乎立言,何尝少谢于专家之独造也哉?募集之公。

至如《诗》、《骚》体变,乐府登场。《朱鹭》、《悲翁》,《上邪》、《如张》之篇题,学士无征于诠解;呼豨、瑟二,存吾、几令之音拍,工师惟记乎铿锵。则有拟议形容,敷陈推表,好事者为之说辞,伤心人别有怀抱。  金羁白马,酒市钗楼,年少之乐也;关山杨柳,行李风烟,离别之情也,草茜禽肥,马骄弓逸;游猎之快也;陇水呜咽,塞日昏黄,征戍之行也。或以感愤而申征夫之怨,或以悒郁而抒去妾之悲;或以旷怀而恢游宴之兴,或以古意而托艳冶之词。盖传者未达其旨,遂谓《子夜》乃女子之号,《木兰》为自叙之诗。

苟不背于六艺之比兴,作者岂欲以名姓而自私!乐府之公。

别有辞人点窜,略仿史删。因袭成文,或稍加点窜,惟史家义例有然。

诗文集中,本无此例。间有同此例者,大有神奇臭腐之别,不可不辨,凤困荆墟,悲迷阳于南国;庄子改《凤兮歌》。《鹿鸣》萍野,诵宵《雅》于《东山》。魏武用《小雅》诗。女萝薛荔,陌上演山鬼之辞;绮流黄,狭斜袭妇艳之故。乐府《陌上桑》与《三妇艳》之辞也。梁人改《陇头》之歌,增减古辞为之。

韩公删《月蚀》之句,删改卢仝之诗。岂惟义取断章,不异宾筵奏赋。歌古人诗,见己意也。以至河分冈势,乃联春草青痕;宋诗僧用唐句。

积雨空林,爰入水田白鹭。譬之古方今效,神加减于刀圭;赵壁汉师,变旌旗于节度。艺林自有雅裁,条举难穷其数者也。苟为不然,效出于尤。仿《同谷》之七歌,宋后诗人颇多。拟河间之《四愁》,傅玄、张载,尚且为之,大可骇怪。非由中以出话,如随声而助讴。直是孩提学语,良为有识所羞者矣。点窜之公。

又有诗人流别,怀抱不同,变韵言兮裁文体,拟古事兮达私衷。旨原诸子之寓辞,文人沿袭而成风;后人不得其所自,因疑作伪而相攻。盖伤心故国,斯传塞外之书;李陵《答苏武书》,自刘知几以后,众口一辞,以为伪作。以理推之,伪者何所取乎?当是南北朝时,有南人羁北,而事类李陵,不忍明言者,拟此书以见志耳。灰志功名,乃托河边之喻;世传鬼谷子《与苏秦张仪书》,言河边之树,处非其地,故招剪伐,托喻以招二子归隐,疑亦功高自危之人所托言也。

读者以意逆志,不异骚人之赋。出之本人,其意反浅,出之拟作,其意甚深,同于骚也。其后词科取士,用拟文为掌故。庄严则诏诰章表,威猛则文檄露布。作颂准于王褒,著论裁于贾傅。兹乃为矩为规,亦趋亦步。庶几他有心而予忖,亦足阐幽微而互著。拟文之公。

又如文人假设,变化不拘。《诗》通比兴,《易》拟象初。庄入巫咸之座,屈造詹尹之庐。楚太子疾,有客来吴。乌有、子虚之徒,争谈于较猎;凭虚、安处之属,讲议于京都。《解嘲》、《客难》、《宾戏》之篇衍其绪,镜机、玄微、冲漠之类浚其途。此则寓言十九,诡说万殊者也。乃其因事著称,缘人生义。

譬若酒袭杜康之名,钱用邓通之字。空槐落火,桓温发叹于仲文之迁;庾信《枯树赋》所借用者。其实般仲文迁东阳,在桓温久卒之后。

素月流天,王粲抽毫于应、刘之逝。谢庄《月赋》所借用者,其实王粲卒于应、刘之前。斯则善愁即为宋玉,岂必楚廷?旷达自是刘伶,何论晋世?善读古人之书,尤贵心知其意。愚者介介而争,古人不以为异也已。假设之公。

及夫经生制举,演义为文,虽源出于训故,实解主于餐新。截经书兮命题,制变化兮由人。长或连篇累章,短或片言只字。脱增减兮毫厘,即步移兮影徙。

为圣贤兮立言,或庸愚兮申志。并欲描情摩态,设身处地,或语全而意半,或神到而形未。如云去而尚留,如马跃而未逝。纵收俄顷之间,刻画几希之际。水平剂量,何足喻其充周;历算交躔,曾莫名其微至。《易》奇《诗》正,《礼》节乐和,以至《左》夸《庄》肆,屈幽《史》洁之文理,无所不包;天人性命,经济闳通,以及儒纷墨俭,名◆法深之学术,无乎不备。惟制颁于功令,而义得于师承。严民生之三事,约智力于规绳。守共由之义法,申各尽之精能。体会为言,曾何嫌乎拟圣;因心作则,岂必纵己说而成名。制义之公。  凡此区分类别,鳞次部周。夭华媚春,硕果酣秋。极浅深之殊致,标左右之分流。其匿也几括,其争也寇雠。其同也交誉,其异也互纠。其合也沾沾而自喜,其违也耿耿而孤忧。孰鸿鹄而高举,孰鸿鹊而啁啾?孰梧桐于高冈,孰茅苇于平洲?众自是而人非,喜伐异而党俦。饮齐井而相捽,曾不知伏泉之在幽。由大道而下览夫群言,奚翅激、謞、叱、吸、叫、嚎、袀、咬之殊声,而酝酿于鼻、口、耳、枅、圈、臼、洼、污之异窍。厉风济而为虚,知有据而有者,一土囊之噫啸。能者无所竞其名,黠者无所事其剽。核者无所恃其辨,夸者无所争其耀。识言公之微旨,庶自得于道妙。或疑著述不当入辞赋,不知著述之体,初无避就,荀卿有《赋篇》矣,但无实之辞赋,自不宜溷著述尔。

卷三内篇三

  史德才、学、识三者、得一不易,而兼三尤难。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,职是故也。昔者刘氏子玄,盖以是说谓足尽其理矣。虽然,史所贵者义也,而所具者事也,所凭者文也。孟子曰:“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,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。”非识无以断其义,非才无以善其文,非学无以练其事,三者固各有所近也,其中固有似之而非者也。记诵以为学也,辞采以为才也,击断以为识也,非良史之才、学、识也。虽刘氏之所谓才、学、识,犹未足以尽其理也。夫刘氏以谓有学无识,如愚估操金,不解贸化。推此说以证刘氏之指,不过欲于记诵之间,知所决择,以成文理耳。故曰:古人史取成家,退处士而进奸雄,排死节而饰主阙,亦曰一家之道然也。此犹文士之识,非史识也。能具史识者,必知史德。德者何?谓著书者之心术也。夫秽史者所以自秽,谤书着所以自谤,素行为人所羞,文辞何足取重!魏收之矫诬,沈约之阴恶,读其书者,先不信其人,其患未至于甚也。所患夫心术者,谓其有君子之心,而所养未底于粹也。夫有君子之心,而所养未粹,大贤以下,所不能免也。此而犹患于心术,自非夫子之《春秋》,不足当也。以此责人,不亦难乎?是亦不然也。盖欲为良史者,当慎辨于天人之际,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。尽其天而不益以人,虽未能至,苟允知之,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。而文史之儒,竞言才、学、识,而不知辨心木以议史德,乌乎可哉?

夫是尧、舜而非桀、纣,人皆能言矣。崇王道而斥霸功,又儒者之习故矣。至于善善而恶恶,褒正而嫉邪,凡欲托文辞以不朽者,莫不有是心也。

然而心术不可不虑者,则以天与人参,其端甚微,非是区区之明所可恃也。

夫史所载者事也,事必藉文而传;故良史莫不工文,而不知文又患于为事役也。盖事不能无得失是非,一有得失是非,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;奋摩不已,而气积焉。事不能无盛衰消息,一有盛衰消息,则往复凭吊主流连矣;流连不已,而情深焉。凡文不足以动人,所以动人者,气也;凡文不足以入人,所以入人者,情也。气积而文昌,情深而文挚;气昌而情挚,天下之至文也。

然而其中有天有人,不可不辨也。气得阳刚而情合阴柔,人丽阴阳之间,不能离焉者也。气合于理,天也;气能违理以自用,人也。情本于性,天也;情能汩性以自恣,人也。史之义出于天,而史之文,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。

人有阴阳之患,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,其所感召者微也。夫文非气不立,而气贵于平。人之气,燕居莫不平也。因事主感,而气失则宕,气失则激,气失则骄,毗于阳矣。夫文非情不深,而情贵于正。人之情,虚置无不正也。

因事生感,而情失则流,情失则溺,情失则偏,毗于阴矣,阴阳伏沴之患,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,其中默运潜移,似公而实逞于私,似无而实蔽于人,发为文辞,至于害义而违道,其人犹不自知也。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。

夫气胜而情偏,犹曰动于夫而参于人也。才艺之士,则又溺于文辞,以为观美之具焉,而不知其不可也。史之赖于文也,犹衣之需乎采,食之需乎味也。采之不能无华朴,味之不能无浓淡,势也。华朴争而不能无邪色,浓淡争而不能无奇味;邪色害目,奇味爽口,起于华朴浓淡之争也。文辞有工拙,而族史方且以是为竞焉,是舍本而逐末矣。以此为文,未有见其至者。

以此为史,岂可与闻古人大体乎?

韩氏愈曰:“仁义之人,其言蔼如。”仁者情之普,义者气之遂也。程子尝谓:“有《关雎》、《麟趾》之意,而后可以行《周官》之法度。”吾则以谓通六艺比兴之旨,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。盖言心术贵于养也。史迁百三十篇,《报任安书》所谓“究天地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,自序以谓“绍名世,正《易传》,本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乐之际”,其本旨也。所云“发愤著书”,不过叙述穷愁而假以为辞耳。后人泥于发愤之说,遂谓百三十篇,皆为怨诽所激发,王允亦斥其言为谤书。于是后世论文,以史迁为讥谤之能事,以微文为史职之大权,或从羡慕而仿效为之;是直以乱臣贼子之居心,而妄附《春秋》之笔削,不亦悖乎?今观迁所著书,如《封禅》之惑于鬼神,《平准》之算及商贩,孝武之秕政也。后世观于相如之文,桓宽之论,何尝待史迁而后著哉?《游侠》、《货殖》诸篇,不能无所感慨,贤者好奇,亦洵有之。余皆经纬古今,折衷六艺,何尝敢于讪上哉?朱子尝言,《离骚》不甚怨君,后人附会有过。吾则以谓史迁未敢谤主,读者之心自不平耳。夫以一身坎轲,怨谤及于君父,且欲以是邀千古之名,此乃愚不安分,名教中之罪人,天理所诛,又何著述之可传乎?

夫《骚》与《史》,千古之至文也;其文之所以至者,皆抗怀于三代之英,而经纬乎天人之际者也。所遇皆穷,固不能无感慨:而不学无识者流,且谓诽君谤主,不妨尊为文辞之宗焉,大义何由得明,心术何由得正乎?夫子曰:“《诗》可以兴。”说者以谓兴起好善恶恶之心也。好善恶恶之心,惧其似之而非,故贵平日有所养也。《骚》与《史》,皆深于《诗》者也。言婉多风,皆不背于名教,而梏于文者不辨也。故曰必通六艺比兴之旨,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。

史释或问《周官》府史之史,与内史、外史、太史、小史、御史之史,有异义乎?曰:无异义也。府史之史,庶人在官供书役者,今之所谓书吏是也;五史,则卿、大夫、士为之,所掌图书、纪载、命令、法式之事,今之所谓内阁六科、翰林中书之属是也。官役之分,高下之隔,流别之判,如霄壤矣。  然而无异义者,则皆守掌故,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。

史守掌故而不知择,犹府守库藏而不知计也。先王以谓太宰制国用,司会质岁之成,皆有调剂盈虚、均平秩序之义,非有道德贤能之选,不能任也,放任之以卿士、大夫之重。若夫守库藏者,出纳不敢自专,庶人在官,足以供使而不乏矣。然而卿士、大夫,讨论国计,得其远大;若问库藏之纤悉,必曰府也。  五史之于文字,犹太宰司会之于财货也。典、谟、训、诰,曾氏以谓“唐、虞、三代之盛,载笔而纪,亦皆圣人之徒”,其见可谓卓矣。五史以卿士、大夫之选,推论精微;史则守其文诰、图籍、章程、故事,而不敢自专;然而问掌故之委折,必曰史也。

夫子曰: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”先王道法,非有二也,卿士、大夫能论其道,而府史仅守其法;人之知识,有可使能与不可使能尔。非府史所守之外,别有先王之道也。夫子曰:“俎豆之事,则尝闻之矣。”曾子乃曰:“君子所贵乎道者三。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。”非曾子之言异于夫子也,夫子推其道,曾子恐人泥其法也。子贡曰:“文武之道,未坠于地,在人。夫子焉不学,亦问常师之有?”“入太庙,每事问。”则有司贱役,巫祝百工,皆夫子之所师矣。

问礼问官,岂非学于掌故者哉?故道不可以空铨,文不可以空著。三代以前未尝以道名教,而道无不存者,无空理也;三代以前未尝以文为著作,而文为后世不可及者,无空言也。盖自官师治教分,而文字始有私门之著述;于是文章学问,乃与官司掌故为分途,而立教者可得离法而言道体矣。《易》曰:“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。”学者崇奉六经,以谓圣人立言以垂教,不知三代盛时,各守专官之掌故,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章也。  《传》曰:“礼,时为大。”又曰:“书同文。”盖言贵时王之制度也。

学者但诵先圣遗言,而不达时王之制度,是以文为鞶帨绣之玩,而学为斗奇射覆之资,不复计其实用也。故道隐百难知,士大夫之学问文章,未必足备国家之用也。法显而易守,书吏所存之掌故,实国家之制度所存,亦即尧、舜以来,因革损益之实迹也。故无志于学则已,君子苟有志于学,则必求当代典章,以切于人、伦日用;必求官司掌故,而通于经术精微;则学为实事,而文非空言,所谓有体必有用也。不知当代而言好古,不通掌故而言经术;则鞶帨之文,射覆之学,虽极精能,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。

孟子曰:“力能举百钧,而不足举一羽。明足察秋毫之末,而不见舆薪。”难其所易,而易其所难,谓失权度之宜也。学者昧今而博古,荒掌故而通经术,是能胜《周官》卿士之所难,而不知求府史之所易也。故舍器而求道,舍今而求古,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,皆不知府史之史通于五史之义者也。

以吏为师,三代之旧法也。秦人之悖于古者,禁《诗》、《书》而仅以法律为师耳。三代盛时,天下之学,无不以吏为师。《周官》三百六十,天人之学备矣。其守官举职,而不坠天工者,皆天下之师资也。东周以还,君师政教不合于一,于是人之学术,不尽出于官司之典守。秦人以吏为师,始复古制。而人乃狃于所习,转以秦人为非耳。秦之悖于古者多矣,犹有合于古者,以吏为师也。

孔子曰:“生乎今之世,反古之道,灾及其身者也。”李斯请禁《诗》、《书》,以谓儒者是古而非今。其言若相近,而其意乃大悖。后之君子,不可不察也。夫三王不袭礼,五帝不沿乐。不知礼时为大,而动言好古,必非真知古制者也。是不守法之乱民也,故夫子恶之。若夫殷因夏礼,百世可知。

损益虽曰随时,未有薄尧、舜而诋斥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而可以为治者。

李斯请禁《诗》、《书》,君子以谓愚之首也。后世之去唐、虞、三代,则更远矣。要其一朝典制,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时之治平者,未有不于古先圣王之道,得其仿佛者也。故当代典章,官司掌故,未有不可通于《诗》、《书》六艺之所垂。而学者昧于知时,动矜博古,譬如考西陵之蚕桑,讲神农之树艺,以谓可御饥寒而不须衣食也。

史注昔夫子之作《春秋》也,笔削既具,复以微言大义,口授其徒;三传之作,因得各据闻见,推阐经蕴,于是《春秋》以明。诸子百家,既著其说,亦有其徒相与守之,然后其说显于天下。至于史事,则古人以业世其家,学者就其家以传业。孔子问礼,必于柱下史。盖以域中三大,非取备于一人之手,程功于翰墨之林者也。史迁著百三十篇,《汉书》为《太史公》,《隋志》始曰《史记》。乃云:“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。”其后外孙杨恽,始布其书。班固《汉书》,自固卒后,一时学者,未能通晓。马融乃伏阁下,从其女弟受业,然后其学始显。夫马、班之书,今人见之悉矣,而当日传之必以其人,受读必有所自者,古人专门之学,必有法外传心,笔削之功所不及,则口授其徒,而相与传习其业,以垂永久也。迁书自裴骃为注,固书自应劭作解,其后为之注者,犹若干家,则皆阐其家学者也。

魏、晋以来,著作纷纷,前无师承,后无从学。且其为文也,体既滥漫,绝无古人笔削谨严之义;旨复浅近,亦无古人隐微难喻之故,自可随其诣力,孤行于世耳。至于史籍之掌,代有其人,而古学失传,史存具体。惟于文诰案牍之类次,月日记注之先后,不胜扰扰,而文亦繁芜复沓,尽失迁、固之旧也。是岂尽作者才力之不逮,抑史无注例,其势不得不日趋于繁富也。古人一书,而传者数家。后代数人,而共成一书。夫传者广,则简尽微显之法存;作者多,则牴牾复沓之弊出。循流而日忘其源,古学如何得复,而史策何从得简乎?是以《唐书》倍汉,《宋史》倍唐,检阅者不胜其劳,传习之业,安得不亡?
夫同闻而异述者,见崎而分道也,源正而流别者,历久而失真也。九师之《易》,四氏之《诗》,师儒林立,传授已不胜其纷纷。士生三古而后,能自得于古人,勒成一家之作,方且徬徨乎两间,孤立无徒,而欲抱此区区之学,待发挥于子长之外孙,孟坚之女弟,必不得之数也。太史《自叙》之作,其自注之权舆乎?明述作之本旨,见去取之从来,已似恐后人不知其所云,而特笔以标之。所谓不离古文,乃考信六艺云云者,皆百三十篇之宗旨,或殿卷末,或冠篇端,未尝不反复自明也。班《书》年表十篇,与《地理》、《艺文》二志皆自注,则又大纲细目之规矩也。其陈、范二史,尚有松之、张怀为之注。至席惠明注《秦记》,刘孝标注《世说新语》,则杂史支流,犹有子注,是六朝史学家法未亡之一验也。自后史权既散,纪传浩繁,惟徐氏《五代史注》,亦已简略,尚存饩羊于一线。而唐、宋诸家,则茫乎其不知涯涘焉。宋范冲修《神宗实录》,别为《考异》五卷,以发明其义;是知后无可代之人,而自为之解,当与《通鉴举要》、《考异》之属,同为近代之良法也。
刘氏《史通》,画补注之例为三条,其所谓小书人物之《三辅决录》、《华阳士女》,与所谓史臣自刊之《洛阳伽蓝》、《关东风俗》者,虽名为二品,实则一例。皆近世议史诸家之不可不亟复者也。惟所谓思广异闻之松之《三国》、刘昭《后汉》一条,则史家之旧法,与《索隐》、《正义》之流,大同而小异者也。

夫文史之籍,日以繁滋,一编刊定,则征材所取之书,不数十年,尝失亡其十之五六,宋、元修史之成规,可覆按焉。使自注之例得行,则因援引所及,而得存先世藏书之大概,因以校正艺文著录之得失,是亦史法之一助也。且人心日漓,风气日变,缺文之义不闻,而附会之习,且愈出而愈工焉。  在官修书,惟冀塞责,私门著述,苟饰浮名。或剽窃成书,或因陋就简。使其术稍黠,皆可愚一时之耳目,而著作之道益衰。诚得自注以标所去取,则闻见之广狭,功力之疏密,心术之诚伪,灼然可见于开卷之顷,而风气可以渐复于质古,是又为益之尤大者也。然则考之往代,家法既如彼;揆之后世,系重又如此;夫翰墨省于前,而功效多于旧,孰有加于自注也哉?

传记传记之书,其流已久,盖与六艺先后杂出。古人文无定体,经史亦无分科。《春秋》三家之传,各记所闻,依经起义,虽谓之记可也。经《礼》二戴之记,各传其说,附经而行,虽谓之传可也。其后支分派别,至于近代,始以录人物者,区为之传:叙事迹者,区为之记。盖亦以集部繁兴,人自生其分别,不知其然而然,遂若天经地义之不可移易。此类甚多,学者生于后世,苟无伤于义理,从众可也。然如虞预《妒记》、《襄阳耆旧记》之类,叙人何尝不称记?《龟策》、《西域》诸传,述事何尝不称传?大抵为典为经,皆是有德有位,纲纪人伦之所制作,今之六艺是也。夫子有德无位,则述而不作,故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,皆为传而非经,而《易。系》亦止称为《大传》。其后悉列为经,诸儒尊夫子之文,而使之有以别于后儒之传记尔。  周末儒者,及于汉初,皆知著述之事,不可自命经纶,蹈于妄作;又自以立说,当禀圣经以为宗主,遂以所见所闻,各笔于书而为传记。若二《礼》诸记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诸传是也。盖皆依经起义,其实各自为书,与后世笺注自不同也。后世专门学衰,集体日盛,叙人述事、各有散篇,亦取传记为名,附于古人传记专家之义尔。明自嘉靖而后,论文各分门户,其有好为高论者,辄言传乃史职,身非史官,岂可为人作传?世之无定识而强解事者,群焉和之,以谓于古未之前闻。夫后世文字,于古无有,而相率而为之者,集部纷纷,大率皆是。若传则本非史家所创,马、班以前,早有其文。孟子答苑◆汤、武之事,皆曰:“于传有之。”彼时并未有纪传之史,岂史官之文乎!今必以为不居史职,不宜为传,试问传记有何分别?  不为经师,又岂宜更为记耶?记无所嫌,而传为厉禁,则是重史而轻经也。  文章宗旨,著述体裁,称为例义。今之作家,昧焉而不察者多矣。独于此等无可疑者,辄为无理之拘牵,殆如村俚巫妪,妄说阴阳禁忌,愚民举措为难矣。

明末之人,思而不学,其为瞽说,可胜唾哉!今之论文章者,乃又学而不思,反袭其说,以矜有识,是为吉所愚也。

辨职之言,尤为不明事理。如通行传记,尽人可为,自无论经师与史官矣。必拘拘于正史列传,而始可为传,则虽身居史职,苟非专撰一史,又岂可别自为私传耶?若但为应人之请,便与撰传,无以异于世人所撰。惟他人不居是官,例不得为,己居其官,即可为之,一似官府文书之须印信者然。

是将以史官为胥吏,而以应人之传,为倚官府而舞文之具也,说尤不可通矣。  道听之徒,乃谓此言出大兴朱先生,不知此乃明末之矫论,持门户以攻王、李者也。  朱先生尝言:“见生之人,不当作传。”自是正理。但观于古人,则不尽然。按《三国志》庞淯母赵娥,为父报仇杀人,注引皇甫《烈女传》云:“故黄门侍郎安定梁宽为其作传。”是生存之人,古人未尝不为立传。李翱撰《杨烈妇传》,彼时杨尚生存。恐古人似此者不乏。盖包举一生而为之传,《史》、《汉》列传体也;随举一事而为之传,《左氏》传经体也:朱先生言,乃专指列传一体尔。

邵念鲁与家太詹,尝辨古人之撰私传,曰:“子独不闻邓禹之传,范氏固有本欤?”按此不特范氏,陈寿《三国志》,裴注引东京、魏、晋诸家私传相证明者,凡数十家。即见于隋、唐《经籍》、《艺文志》者,如《东方朔传》、《陆先生传》之类,亦不一而足,事固不待辨也。彼挟兔园之册,但见昭明《文选》、唐宋八家鲜入此体,遂谓天下之书,不复可旁证尔。

往者聘撰《湖北通志》,因恃督府深知,遂用别识心裁,勒为三家之学。

人物一门,全用正史列传之例,撰述为篇。而隋、唐以前,史传昭著,无可参互详略施笔削者,则但揭姓名,为《人物表》。说详本篇《序例》。其诸史本传,悉入《文征》,以备案检。所谓三家之学,《文征》以拟《文选》。

其于撰述义例,精而当矣。时有佥人,穷于宦拙,求余荐入书局,无功冒餐给矣。值督府左迁,小人涎利构谗,群刺蜂起,当事惑之,檄委其人校正。

余方恃其由余荐也,而不虞其背德反噬,昧其平昔所服膺者,而作◆张以罔上也。别有专篇辨例。乃曰《文征》例仿《文选》、《文苑》,《文选》、《文苑》本无传体,因举《何蕃》、《李赤》、《毛颖》、《宋清》诸传,出于游戏投赠,不可入正传也。上官乃亟赞其有学识也,而又阴主其说,匿不使余知也。

噫!《文苑英华》有传五卷,盖七百九十有二,至于七百九十有六,其中正传之体,公卿则有兵部尚书梁公李岘,节钺则有东川节度卢坦,皆李华撰传。文学如陈子昂,卢藏用撰传。节操如李绅,沈亚之撰传。贞烈如杨妇、李翱。窦女,杜牧。合于史家正传例者,凡十余篇,而谓《文苑》无正传体,真丧心矣!

宋人编辑《文苑》,类例固有未尽,然非佥人所能知也。即传体之所采,盖有排丽如碑志者,庾信《邱乃敷敦崇传》之类。自述非正体者,《陆文学自传》之类。立言有寄托者,《王承福传》之类。借名存讽刺者,《宋清传》之类。投赠类序引者,《强居士传》之类。俳谐为游戏者,《毛颖传》之类。

亦次于诸正传中;不如李汉集韩氏文,以《何蕃传》入杂著,以《毛颖传》入杂文,义例乃皎然矣。

习固辨论乌乎起?起于是非之心也;是非之心乌乎起?起于嫌介疑似之间也;乌乎极?极于是尧非桀也。世无辨尧、桀之是非,世无辨天地之高卑也。  目力尽于秋毫,耳力穷乎穴蚁;能见泰山,不为明目,能闻雷霆,不为聪耳。

故尧、桀者,是非之名,而非所以辨是非也。嫌介疑似,未若尧、桀之分也。推之而无不若尧、桀之分,起于是非之微,而极于辨论之精也,故尧、桀者,辨论所极;而是非者,隐微之所发端也。

隐微之创见,辨者矜而宝之矣。推之不至乎尧、桀,无为贵创见焉。推之既至乎尧、桀,人亦将与固有之尧、桀而安之也。故创得之是非,终于无所见是非也。

尧、桀无推者也。积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尧、桀者,皆积古今人所刨见之隐微而推极之者也。安于推极之是非者,不知是非之所在也。不知是非之所在者,非竟忘是非也,以谓固然而不足致吾意焉尔。

触乎其类而动乎其思,于是有见所谓诚然者,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,矜而宝之,以谓隐微之创见也。推而合之,比而同之,致乎其极,乃即向者安于固然之尧、桀也。向也不知所以,而今知其所以,故其所见有以异于向者之所见,而其所云实不异于向者之所云也。故于是非而不致其思者,所矜之创见,皆其平而无足奇者也。

酤家酿酒而酸,大书酒酸减直于门,以冀速售也。有不知书者,入饮其酒而酸,以谓主人未之知也。既去而遗其物,主家追而纳之,又谓主人之厚己也,屏人语曰:“君家之酒酸矣,益减直而急售?”主人闻之而哑然也。

故于是非而不致其思者,所矜之创见,乃告主家之酒酸也。

尧、桀固无庸辨矣。然被尧之仁,必有几,几于不能言尧者,乃真是尧之人也;遇桀之暴,必有几,几于不能数桀者,乃真非桀之人也。千古固然之尧、桀,犹推始于几,几不能言与数者,而后定尧、桀之固然也。故真知是非者,不能遽言是非也;真知是尧非桀者,其学在是非之先,不在是尧非桀也。

是尧而非桀,贵王而贱霸,尊周、孔而斥异端,正程、朱而偏陆、王,吾不谓其不然也;习固然而言之易者,吾知其非真知也。

朱陆天人性命之理,经传备矣。经传非一人之言,而宗旨未尝不一者,其理著于事物,而不托于空言也。师儒释理以示后学,惟著之于事物,则无门户之争矣。

理,譬则水也;事物,譬则器也。器有大小浅深,水如量以注之,无盈缺也。今欲以水注器者,姑置其器,而论水之挹注盈虚与夫量空测实之理。争辨穷年,未有已也,而器固已无用矣。

子夏之门人,问交于子张。治学分而师儒尊知以行闻,自非夫子,其势不能不分也。高明沉潜之殊致,譬则寒暑昼夜,知其意者,交相为功,不知其意,交相为厉也。宋儒有朱、陆,千古不可合之同异,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,末流无识,争相诟詈,与夫勉为解纷,调停两可,皆多事也。然谓朱子偏于道问学,故为陆氏之学者,攻朱氏之近于支离;谓陆氏之偏于尊德性,故为朱氏之学者,攻陆氏之流于虚无;各以所畸重者,争其门户,是亦人情之常也。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,而攻陆、王,必且博学多闻,通经服古,若西山、鹤山、东发、伯厚诸公之勤业,然后充其所见,当以空言德性为虚无也。今攻陆、王之学者,不出博洽之儒,而出荒俚无稽之学究,则其所攻,与其所业相反也。问其何为不学问,则曰支离也;诘其何为守专陋,则曰性命也。是攻陆、王者,未尝得朱之近似,即伪陆、王以攻真陆、王也,是亦可谓不自度矣。

荀子曰:“辨生于末学。”朱、陆本不同,又况后学之晓晓乎?但门户既分,则欲攻朱者,必窃陆、王之形似;欲攻陆、王,必窃朱子之形似。朱子之形似必繁密,陆、王之形似必空灵,一定之理也。而自来门户之交攻,俱是专已守残,束书不观,而高谈性天之流也。则自命陆、王以攻朱者,固伪陆、王;即自命朱氏以攻陆、王者,亦伪陆、王,不得号为伪朱也。同一门户,而陆、王有伪,朱无伪者,空言易而实学难也。黄、蔡、真、魏,皆承朱子而务为实学,则自无暇及于门户异同之见,亦自不致随于消长盛衰之风气也。是则朱子之流别,优于陆、王也。然而伪陆、王之冒于朱学者,犹且引以为同道焉,吾恐朱氏之徒,叱而不受矣。

传言有美疢,亦有药石焉。陆、王之攻朱,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。伪陆、王之自谓学朱而奉朱,朱学之忧也。盖性命、事功、学问、文章,合而为一,朱子之学也。求一贯于多学而识,而约礼于博文,是本末之兼该也。

诸经解义不能无得失,训诂考订不能无疏舛,是向伤于大礼哉?且传其学者,如黄、蔡、真、魏皆通经服古,躬行实践之醇儒,其于朱子有所失,亦不曲从而附会,是亦足以立教矣。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,弃置一切学问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,因而斥陆讥王,愤若不共戴天,以谓得朱之传授,是以通贯古今、经纬世宙之朱子,而为村陋无闻、傲狠自是之朱子也。且解义不能无得失,考订不能无疏舛,自获麟绝笔以来,未有免焉者也。今得陆、王之伪,而自命学朱者,乃曰:墨守朱子,虽知有毒,犹不可不食。又曰:朱子实兼孔子与颜、曾、孟子之所长。噫!其言之是非,毋庸辨矣。朱子有知,忧当何如邪?

告子曰:“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;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。”不动心者,不求义之所安,此千古墨守之权舆也。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不能充之以义理,而又不受人之善,此墨守之似告子也。然而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,不如告子之自得矣。

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,如佣力佐斗,知争胜而不知所以争也。故攻人则不遗余力,而诘其所奉者之得失为何如,则未能悉也。故曰:明知有毒,而不可不服也。

末流失其本,朱子之流别,以为优于陆、王矣。然则承朱氏之俎豆,必无失者乎?曰:奚为而无也。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,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。其与朱氏为难,学百倍于陆、王之末流,思更深于朱门之从学,充其所极,朱子不免先贤之畏后生矣。然究其承学,实自朱子数传之后起也,其人亦不自知也。而世之号为通人达士者,亦几几乎褰裳以从矣;有识者观之,齐人之饮井相◆也。性命之说,易入虚无。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,寓约礼于博文,其事繁而密,其功实而难;虽朱子之所求,未敢必谓无失也。然沿其学者,一传而为免斋、九峰,再传而为西山、鹤山、东发、厚斋,三传而为仁山、白云,四传而为潜溪、义乌,五传而为宁人、百诗,则皆服古通经,学求其是,而非专己守残,空言性命之流也。自是以外,文则入于辞章,学则流于博雅,求其宗旨之所在,或有不自知者矣。生乎今世,因闻宁人、百诗之风,上溯古今作述,有以心知其意,此则通经服古之绪,又嗣其音矣。

无如其人慧过于识而气荡乎志,反为朱子诟病焉,则亦忘其所自矣。  夫实学求是,与空谈性天不同科也,考古易差,解经易失,如天象之难以一端尽也。历象之学,后人必胜前人,势使然也。因后人之密而贬羲、和,不知即羲、和之遗法也。今承朱氏数传之后,所见出于前人,不知即是前人之遗绪,是以后历而贬羲、和也。盖其所见,能过前人者,慧有余也。抑亦后起之智虑所应尔也,不知即是前人遗蕴者,识不足也。其初意未必遂然,其言足以慑一世之通人达士,而从其井捽者,气所荡也。其后亦遂居之不疑者,志为气所动也。攻陆、王者出伪陆、王,其学猥陋,不足为陆、王病也。
贬朱者之即出朱学,其力深沉,不以源流互质,言行交推;世有好学而无真识者,鲜不从风而靡矣。

古人著于竹帛,皆其宣于口耳之言也。言一成而人之观者,千百其意焉,故不免于有向而有背。今之黠者则不然,以其所长,有以动天下之知者矣。

知其所短,不可以欺也,则似有不屑焉。徙泽之蛇,且以小者神君焉。其遇可以知,而不必且为知者,则略其所长,以为未可与言也;而又饰所短,以为无所不能也。雷电以神之,鬼神以幽之,键箧以固之,标帜以市之,于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矣。天下知者少,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多也;知者一定不易,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千变无穷也。故以笔信知者,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,天下由是靡然相从矣。夫略所短而取其长,遗书具存,强半皆当遵从而不废者也。天下靡然从之,何足忌哉!不知其口舌遗厉,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,去取古人,任惼衷而害于道也。语云:“其父杀人报仇,其子必且行劫。”
其人于朱子盖已饮水而忘源,及笔之于书,仅有微辞隐见耳,未敢居然斥之也,此其所以不见恶于真知者也。而不必深知者,习闻口舌之间,肆然排诋而无忌惮,以谓是人而有是言,则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。故趋其风者,未有不以攻朱为能事也;非有恶于朱也,惧其不类于是人,即不得为通人也。夫朱子之授人口实,强半出于《语录》。《语录》出于弟子门人杂记,未必无失初旨也。然而大旨实与所著之书相表里,则朱子之著于竹帛,即其宣于口耳之言。是表里如一者,古人之学也。即以是义责其人,亦可知其不如朱子远矣,又何争于文字语言之末也哉?  附录书朱陆篇后(据刘刻《遗书》卷二)

戴君学问,深见古人大体,不愧一代巨儒,而心术未醇,颇为近日学者之患,故余作《朱陆》篇正之。戴君下世今十余年,同时有横肆骂詈者,固不足为戴君累;而尊奉太过,至有称谓孟子后之一人,则亦不免为戴所愚。

身后恩怨俱平,理宜公论出矣,而至今无人能定戴氏品者,则知德者鲜也。  凡戴君所学,深通训诂,究于名物制度,而得其所以然,将以明道也。时人方贵博雅考订,见其训诂名物,有合时好,以谓戴之绝诣在此。及戴著《论性》、《原善》诸篇,于天人理气,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,时人则谓空说义理,可以无作,是固不知戴学者矣。戴见时人之识如此,遂离奇其说曰:“余于训诂、声韵、天象、地理四者,如肩舆之隶也;余所明道,则乘舆之大人也。当世号为通人,仅堪与余舆隶通寒温耳。”言虽不为无因,毕竟有伤雅道,然犹激于世无真知己者,因不免于已甚耳,尚未害于义也。其自尊所业,以谓学者不究于此,无由闻道。不知训诂名物,亦一端耳。古人学于文辞,求于义理,不由其说,如韩、欧、程、张诸儒,竞不许以闻道,则亦过矣。

然此犹自道所见,欲人惟己是从,于说尚未有欺也。

其于史学义例、古文法度,实无所解,而久游江湖,耻其有所不知,往往强为解事,应人之求,又不安于习故,妄矜独断。如修《汾州府志》,乃谓僧僚不可列之人类,因取旧志名僧入于古迹。又谓修志贵考沿革,其他皆可任意,此则识解渐入庸妄;然不过自欺,尚未有心于欺人也。余尝遇戴君于宁波道署,居停代州冯君廷丞,冯既名家子,夙重戴名,一时冯氏诸昆从,又皆循谨敬学,钦戴君言,若奉神明。戴君则故为高论,出入天渊,使人不可测识。人询班、马二史优劣,则全袭郑樵讥班之言,以谓己之创见。又有请学古文辞者,则曰:“古文可以无学而能。余生平不解古文辞,后忽欲为之而不知其道,乃取古人之文,反覆思之,忘寝食者数日,一夕忽有所司,翼日取所欲为文者,振笔而书,不假思索而成,其文即远出《左》、《国》、《史》、《汉》之上。”虽诸冯敬信有素,闻此亦颇疑之。盖其意初不过闻大兴朱先生辈论为文辞不可有意求工,而实未尝其甘苦。又觉朱先生言平淡无奇,遂恢怪出之,冀耸人听,而不知妄诞至此,见由自欺而至于欺人,心已忍矣。然未得罪于名教也。

戴君学术,实自朱子道问学而得之,故戒人以凿空言理,其说深探本原,不可易矣。顾以训诂名义,偶有出于朱子所不及者,因而丑贬朱子,至斥以悖谬,诋以妄作,且云:“自戴氏出,而朱子侥幸为世所宗,已五百年,其运亦当渐替。”此则谬妄甚矣!戴君笔于书者,其于朱子有所异同,措辞与顾氏宁人、阎氏百诗相似,未敢有所讥刺,固承朱学之家法也。其异于顾、阎诸君,则于朱子间有微辞,亦未敢公然显非之也。而口谈之谬,乃至此极,害义伤教,岂浅鲜哉。

或谓言出于口而无踪,其身既殁,书又无大牴牾,何为必欲摘之以伤厚道?不知诵戴遗书而兴起者尚未有人,听戴口说而加厉者滔滔未已。至今徽、歙之间,自命通经服古之流,不薄朱子,则不得为通人。
而诽圣排贤,毫无顾忌,流风大可惧也。向在维扬,曾进其说于沈既堂先生曰:“戴君立身行己,何如朱子,至于学问文章,互争不释,姑缓定焉可乎?”此言似粗而实精,似浅而实深也。

戴东原云:“凡人口谈倾倒一席,身后书传,或反不如期期不能自达之人。”此说虽不尽然,要亦情理所必有者。然戴氏既知此理,而生平口舌求胜,或致愤争伤雅,则知及而仁不能守之为累欤?大约戴氏生平口谈,约有三种:与中朝显官负重望者,则多依违其说,间出己意,必度其人所可解者,略见锋颖,不肯竟其辞也;与及门之士,则授业解惑,实有资益;与钦风慕名,而未能遽受教者,则多为慌惚无据,玄之又玄,使人无可捉摸,而疑天疑命,终莫能定。故其身后,缙绅达者咸曰:“戴君与我同道,我尝定其某书某文字矣。”或曰:“戴君某事质成于我,我赞而彼允遵者也。”而不知戴君当日特以依违其言,而其所以自立,不在此也。及门之士,其英绝者,往往或过乎戴。戴君于其逼近己也,转不甚许可之,然戴君固深知其人者也。

后学向慕,而闻其恍惚玄渺之言,则疑不敢决,至今未能定戴为何如人,而信之过者,遂有超汉、唐、宋儒为孟子后一人之说,则皆不为知戴者也。

文德凡言义理,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,不可不致其恩也。古人论文,惟论文辞而已矣。刘勰氏出,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;苏辙氏出,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;可谓愈推而愈精矣。未见有论文德者,学者所宜深省也。夫子尝言“有德必有言”,又言“修辞立其诚”;孟子尝论“知言”“养气”,本乎集义;韩子亦言,“仁义之途”,“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源”;皆言德也。

今云未见论文德者,以古人所言,皆兼本末,包内外,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,未尝就文辞之中言其有才,有学,有识,又有文之德也。凡为古文辞者,必敬以恕。临文必敬,非修德之谓也。论古必恕,非宽容之谓也。敬非修德之谓者,气摄而不纵,纵必不能中节也。恕非宽仁之谓者,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。嗟乎!

知德者鲜,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,则知文德矣。

昔者陈寿《三国志》,纪魏而传吴、蜀,习凿齿为《汉晋春秋》,正其统矣。司马《通鉴》仍陈氏之说,朱子《纲目》又起而正之。“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”不应陈氏误于先,而司马再误于其后,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,偏居于优也。而古今之讥《国志》与《通鉴》者,殆于肆口而骂詈,则不知起古人于九原,肯吾心服否邪?陈氏生于西晋,司马生于北宋,苟黜曹魏之禅让,将置君父于何地?而习与朱子,则固江东南渡之人也,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。此说前人已言。诸贤易地则皆然,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。是则不知古人之世,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;知其世矣,不知古人之身处,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。身之所处,固有荣辱隐显,屈伸忧乐之不齐,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,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,况生千古以后乎?圣门之论恕也,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其道大矣。今则第为文人,论古必先设身,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。

韩氏论文,“迎而拒之,平心察之”。喻气于水,言为浮物。柳氏之论文也,“不敢轻心掉之”,“怠心易之”,“矜气作之”,“昏气出之”。

夫诸贤论心论气,未即孔、孟之旨,及乎天人、性命之微也。然文繁而不可杀,语变而各有当。要其大旨则临文主敬,一言以蔽之矣。主敬则心平,而气有所摄,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。夫史有三长,才、学、识也;古文辞而不由史出,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。夫识生于心也,才出于气也;学也者,凝心以养气,炼识而成其才者也。心虚难恃,气浮易弛。主敬者,随时检摄于心气之间,而谨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。夫缉熙敬止,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,其为义也广矣。今为临文,检其心气,以是为文德之敬而已尔。

文理偶于良宇案间,见《史记》录本,取观之,乃用五色圈点,各为段落。  反覆审之,不解所谓;询之良宇,哑然失笑,以谓己亦厌观之矣。其书云出前明归震川氏,五色标识,各为义例,不相混乱。若者为全篇结构,若者为逐段精彩,若者为意度波澜,若者为精神气魄,以例分类,便于拳服揣摩,号为古文秘传。前辈言古文者,所为珍重授受,而不轻以示人者也。又云:“此如五祖传灯,灵素受箓,由此出者,乃是正宗;不由此出,纵有非常著作,释子所讥为野狐禅也。余幼学于是,及游京师,闻见稍广,乃知文章一道,初不由此。然意其中或有一二之得,故不遽弃,非珍之也。”余曰:文章一道,自元以前,衰而且病,尚未亡也。明人初承宋、元之遗,粗存规矩。至嘉靖、隆庆之间,晦蒙否塞,而文几绝矣。归震川氏生于是时,力不能抗王、李之徒,而心知其非,故斥凤洲以为庸妄,谓其创为秦、汉伪体,至并官名地名,而改用古称,使人不辨作何许语,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,非妄言也。

然归氏之文,气体清矣,而按其中之所碍,则亦不可强索。

故余尝书识其后,以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,特以文从字顺,不汩没于流俗;而于古人所谓闳中肆外,言以声其心之所得,则未之闻尔。然亦不得不称为彼时之豪杰矣。但归氏之于制艺,则犹汉之子长、唐之退之,百世不祧之大宗也。故近代时文家之言古文者,多宗归氏。唐、宋八家之选,人几等于《五经》四子所由来矣。惟归、唐之集,其论说文字皆以《史记》为宗,而其所以得力于《史记》者,乃颇怪其不类。盖《史记》体本苍质,而司马才大,故运之以轻灵。今归、唐之所谓疏宕顿挫,其中无物,遂不免于浮滑,而开后人以描摩浅陋之习。故疑归、唐诸子,得力于《史记》者,特其皮毛,而于古人深际,未之有见。今观诸君所传五色订本,然后知归氏之所以不能至古人者,正坐此也。

夫立言之要,在于有物。古人著为文章,皆本于中之所见,初非好为炳炳烺烺,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。富贵公子,虽醉梦中,不能作寒酸求乞语;疾痛患难之人,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,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。此声之所以肖其心,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,各自成家者也。今舍己之所求,而摩古人之形似,是杞梁之妻,善哭其夫,而西家偕老之妇,亦学其悲号;屈子自沉汨罗,而同心一德之朝,其臣亦宜作楚怨也;不亦乐乎?至于文字,古人未尝不欲其工。孟子曰:“持其志,无暴其气。”学问为立言之主,犹之志也;文章为明道之具,犹之气也。求自得于学问,固为文之根本。求无病于文章,亦为学之发挥。故宋儒尊道德而薄文辞,伊川先生谓工文则害道,明道先主谓记诵为玩物丧志。虽为忘本而逐末者言之,然推二先生之立意,则持其志者,不必无暴其气,而出辞气之远于鄙倍,辞之欲求其达,孔、曾皆为不闻道矣。但文字之佳胜,正贵读者之自得。如饮食甘旨,衣服轻暖,衣且食者之领受,各自知之,而难以告人。如欲告人衣食之道,当指脍炙而令其自尝,可得旨甘;指狐貉而令其自被,可得轻暖,则有是道矣。必吐己之所尝而哺人以授之甘,搂人之身而置怀以授之暖,则无是理也。  韩退之曰:“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。”其所谓钩玄提要之书,不特后世不可得而闻,虽当世籍、湜之徒,亦未闻其有所见,果何物哉?  盖亦不过寻章摘句,以为撰文之资助耳。此等识记,古人当必有之。如左思十稔而赋《三都》,门庭藩溷,皆著纸笔,得即书之。今观其赋,并无奇思妙想,动心駴魄,当藉十年苦思力索而成。其所谓得即书者,亦必标书志义,先掇古人菁英,而后足以供驱遣尔。然观书有得,存乎其人,各不相涉也。

故古人论文,多言读书养气之功,博古通经之要,亲师近友之益,取材求助之方,则其道矣。至于论及文辞工拙,则举隅反三,称情比类。如陆机《文赋》,刘勰《文心雕龙》,钟嵘《诗品》,或偶举精字善句,或品评全篇得失,今观之者得意文中,会心言外,其于文辞思过半矣。至于不得已而摘记为书,标识为类,是乃一时心之所会,未必出于其书之本然。比如怀人见月而思,月岂必主远怀?久客听雨而悲,雨岂必有愁况?然而月下之怀,雨中之感,岂非天地至文?而欲以此感此怀,藏为秘密,或欲嘉惠后学,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,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,则适当良友乍逢,及新昏宴尔之人,必不信矣。是以学文之事,可授受者规矩方圆,其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。

至于纂类摘比之书,标识评点之册,本为文之末务,不可揭以告人,只可用以自志,父不得而与子,师不得以传弟。盖恐以古人无穷之书,而拘于一时有限之心手也。

律诗当知平仄,古诗宜知音节。顾平仄显而易知,音节隐而难察,能熟千古诗,当自得之。执古诗而定人之音节,则音节变化,殊非一成之诗所能限也。赵伸符氏取古人诗为《声调谱》,通人讥之,余不能为赵氏解矣。然为不知音节之人言,未尝不可生其启悟,特不当举为天下之式法尔。时文当知法度,古文亦当知有法度。时文法度显而易言,古文法度隐而难喻,能熟于古文,当自得之。执古文而示人以法度,则文章变化,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。归震川氏取《史记》之文,五色标识,以示义法;今之通人,如闻其事必窃笑之,余不能为归氏解也。然为不知法度之人言,未尝不可资其领会,特不足据为传授之秘尔。据为传授之秘,则是郢人宝燕石矣。夫书之难以一端尽也,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。诗之音节,文之法度,君子以谓可不学而能,如啼笑之有收纵,歌哭之有抑扬,必欲揭以示人,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。然使一己之见,不事穿凿过求,而偶然浏览,有会于心,笔而志之,以自省识,未尝不可资修辞之助也。乃因一己所见,而谓天下之人,皆当范我之心手焉,后人或我从矣,起古人而问之,乃曰:“余之所命,不在是矣!”毋乃冤欤?

文集集之兴也,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?古者朝有典谟,官存法令,风诗采之闾里,敷奏登之庙堂,未有人自为书,家存一说者也。刘向校书,叙录诸子百家,皆云出于古老某官某氏之掌,是古无私门著述之征也。余详外篇。自治学分途,百家风起,周、秦诸子之学,不胜纷纷,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。  然专门传家之业,未尝欲以文名,苟足显其业,而可以传授于其徒,诸子俱有学徒传授,《管》、《晏》二子书,多记其身后事,《庄子》亦记其将死之言,《韩非。存韩》之终以李斯驳议,皆非本人所撰。盖为其学者,各据闻见而附益之尔。则其说亦遂止于是,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。两汉文章渐富,为著作之始衰。然贾生奏议,编入《新书》;即《贾子书》。唐《集贤书目》始有《新书》之名。相如词赋,但记篇目;《艺文志》《司马相如赋》二十九篇,次《屈原赋》二十五篇之后,而叙录总云,诗赋一百六家,一千三百一十八篇。盖各为一家言,与《离骚》等。皆成一家之言,与诸子未甚相远,初未尝有汇次诸体,裒焉而为文集者也。自东京以降,讫乎建安、黄初之间,文章繁矣。然范、陈二史,《文苑传》始于《后汉书》。所次文士诸传,识其文笔,皆云所著诗、赋、碑、箴、颂、诔若干篇,而不云文集若干卷,则文集之实已具,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。《隋志》:“别集之名,《东京》所创。”盖未深考。自挚虞创为《文章流别》,学者便之,于是别聚古人之作,标为别集。则文集之名,实仿于晋代。陈寿定《诸葛亮集》二十四篇,本云《诸葛亮故事》,其篇目载《三国志》,亦子书之体。而《晋书。陈寿传》云,定《诸葛集》,寿于目录标题,亦称《诸葛氏集》,盖俗误云。而后世应酬牵率之作,决科俳优之文,亦泛滥横裂,而争附别集之名,是诚刘《略》所不能收,班《志》所无可附;而所为之文,亦矜情饰貌,矛盾参差,非复专门名家之语无旁出也。夫治学分而诸子出,公私之交也;言行殊而文集兴,诚伪之判也。势屡变则屡卑,文愈繁则愈乱。苟有好学深思之士,因文以求立言之质,因散而求会同之归,则三变而古学可兴,惜乎循流者忘源,而溺名者丧实,二缶犹且以钟惑,况滔滔之靡有底极者!

昔者向、歆父子之条别,其《周官》之遗法乎?聚古今文字而别其家,合天下学术而守于官,非历代相传有定式,则西汉之末,无由直溯周、秦之源也。《艺文志》有录无书者,亦归其类,则刘向以前必有传授矣。且《七略》分家,亦未有确据,当是刘氏失其传。班《志》而后,纷纷著录者,或合或离,不知宗要;其书既不尽传,则其部次之得失,叙录之善否,亦无从而悉考也。苟勖《中经》有四部,诗赋图赞,与汲冢之书归丁部。王俭《七志》,以诗赋为文翰志,而介于诸子军书之间,则集部之渐日开,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。至阮孝绪撰《七录》,惟技术、佛、道分三类,而经典、纪传、子兵、文集之四录,已全为唐人经、史、子、集之权舆;是集部著录,实仿于萧梁,而古学源流,至此为一变,亦其时势为之也。呜呼!著作衰而有文集,典故穷而有类书。学者贪于简阅之易,而不知实学之衰;狃于易成之名,而不知大道之散。江河日下,豪杰之士,从狂澜既倒之后,而欲障百川于东流,其不为举世所非笑,而指目牵引为言词,何可得耶?

且名者,实之宾也;类者,例所起也。古人有专家之学,而后有专门之书;有专门之书,而后有专门之授受。郑樵盖尝云尔。即类求书,因流溯源,部次之法明,虽三坟五典,可坐而致也。自校雠失传,而文集类书之学起,一编之中,先自不胜其庞杂;后之兴者,何从而窥古人之大体哉?夫《楚词》,屈原一家之书也,自《七录》初收于集部,《隋志》特表《楚词》类,因并总集别集为三类,遂为著录诸家之成法。充其义例,则相如之赋,苏、李之五言,枚生之《七发》,亦当别标一目,而为赋类、五言类、《七发》类矣。

总集别集之称,何足以配之?其源之滥,实始词赋不列专家,而文人有别集也。《文心雕龙》,刘勰专门之书也。自《集贤书目》收为总集,《隋志》已然。

《唐志》乃并《史通》、《文章龟鉴》、《史汉异义》为一类,遂为郑略、马《考》诸子之通规。《郑志》以《史通》入通史类,以《雕龙》入《文集》类。夫渔仲校雠,义例最精,犹舛误若此,则俗学之传习已久也。  充其义例,则魏文《典论》,葛洪《史钞》,张骘《文士传》,《典论。论文》如《雕龙》,《史钞》如《史汉异义》,《文士传》如《文章龟鉴》,类皆相似。亦当混合而入总集矣,史部子部之目何得而分之?《典论》,子类也;《史钞》、《文士传》,史类也。其例之混实由文集难定专门,而似者可乱真也。

著录既无源流,作者标题,遂无定法。郎蔚之《诸州图经集》,则史部地理而有集名矣;《隋志》所收。王方庆《宝章集》,则经部小学而有集名矣;《唐志》所收。玄觉《永嘉集》,则子部释家而有集名矣。《唐志》所收。百家杂艺之末流,识既庸暗,文复鄙俚,或抄撮古人,或自明小数,本非集类,而纷纷称集者,何足胜道?虽曾氏《隆平集》,亦从流俗,当改为传志,乃为相称。然则三集既兴,九流必混,学术之迷,岂特黎丘有鬼,歧路亡羊而已耶?

篇卷《易》曰:“艮其辅,言有序。”《诗》曰:“出言有章。”古人之于言,求其有章有序而已矣。著之于书,则有简策。标其起讫,是曰篇章。孟子曰:“吾于《武城》,取二三策而已矣。”是连策为篇之证也。《易。大传》曰:“二篇之册,万有一千五百二十。”是首尾为篇之证也。左氏引《诗》,举其篇名,而次第引之,则曰某章云云。是篇为大成,而章为分阕之评也。

要在文以足言,成章有序,取其行远可达而已。篇章简策,非所计也。后世文字繁多,爰有校雠之学。而向、歆著录,多以篇卷为计。大约篇从竹简,卷从缣素,因物定名,无他义也。而缣素为书,后于竹简,故周、秦称篇,入汉始有卷也。第彼时竹素并行,而名篇必有起讫;卷无起讫之称,往往因篇以为之卷。

故《汉志》所著几篇,即为后世几卷,其大较也。然《诗经》为篇三百,而为卷不过二十有八;《尚书》、《礼经》,亦皆卷少篇多,则又知彼时书入缣素,亦称为篇。篇之为名,专主文义起讫,而卷则系乎缀帛短长;此无他义,盖取篇之名书,古于卷也。故异篇可以同卷,而分卷不闻用以标起讫。至班氏《五行》之志,《元后》之传,篇长卷短,则分子卷。

是篇不可易,而卷可分合也。嗣是以后,讫于隋、唐,书之计卷者多,计篇者少。著述诸家所谓一卷,往往即古人之所谓一篇,则事随时变,人亦出于不自知也。惟司马彪《续后汉志》,八篇之书,分卷三十,割篇徇卷,大变班书子卷之法,作俑唐、宋史传,失古人之义矣。《史》、《汉》之书,十二本纪、七十列传、八书、十志之类,但举篇数,全书自了然也。《五行志》分子卷五,《王莽传》分子卷三,而篇目仍合为一,总卷之数,仍与相符。

是以篇之起讫为主,不因卷帙繁重而苟分也。自司马彪以八志为三十卷,遂开割篇徇卷之例。篇卷混淆,而名实亦不正矣。欧阳《唐志》五十,其实十三志也;年表十五,其实止四表也。《宋史》列传二百五十有五,《后妃》以一为二,《宗室》以一为四,李纲一人传分二卷;再并《道学》、《儒林》,以至《外国》、《蛮夷》之同名异卷,凡五十余卷;其实不过一百九十余卷耳。

至于其间名小异而实不异者,道书称◆,即卷之别名也,元人《说郛》用之;蒯通《隽永》称首,则章之别名也,梁人《文选》用之。此则标新著异,名实故无伤也。唐、宋以来,卷轴之书,又变而为纸册,则成书之易,较之古人,盖不啻倍蓰已也。古人所谓简帙繁重,不可合为一篇者,分上中下之类。今则再倍其书,而不难载之同册矣。故自唐以前,分卷甚短。六朝及唐人文集,所为十卷,今人不过三四卷也。自宋以来,分卷遂长。以古人卷从卷轴,势自不能过长;后人纸册为书,亦不过存卷之名,则随其意之所至,不难巨册以载也。以纸册存缣素为卷之名,亦犹汉人以缣素而存竹简为篇之名,理本同也。然篇既用以计文之起讫矣,是终古不可改易,虽谓不从竹简起义可也;卷则限于轴之长短,而并无一定起讫之例。今既不用缣素而用纸册,自当量纸删之能胜而为之界。其好古而标卷为名,从质而标册为名,自无不可,不当又取卷数与册本,故作参差,使人因卷寻篇,又复使人挟册求卷,徒滋扰也。夫文之繁省起讫,不可执定;而方策之重,今又不行;古人寂寥短篇,亦可自为一书,孤行于世。盖方策休重,不如后世片纸,难为一书也。则篇自不能孤立,必依卷以连编,势也。卷非一定而不可易,既欲包篇以合之,又欲破册而分之,使人多一检索于离合之外,又无关于义例焉,不亦扰扰多事乎?故著书但当论篇,不当计卷;卷不关于文之本数,篇则因文计数者也。故以篇为计,自不忧其有阙卷,以卷为计,不能保其无阙篇也。

必欲计卷,听其量册短长,而为铨配可也。不计所载之册,而铢铢分卷,以为题签署录之美观,皆是泥古而忘实者也。《崇文》、《宋志》,间有著册而不详卷者。明代《文渊阁目》,则但计册而无卷矣。是虽著录之阙典,然使卷册苟无参差,何至有此弊也?古人已成之书,自不宜强改。

天喻天下浑然而无名者也。三垣、七曜、二十八宿、一十二次、三百六十五度、黄道、赤道、历家强名之以纪数尔。古今以来,合之为文质损益,分之为学业事功,文章性命。当其始也,但有见于当然,而为乎其所不得不为,浑然无定名也。其分条别类,而名文名质,名为学业事功,文章性命,而不可合并者,皆因偏救弊,有所举而诏示于人,不得已而强为之名,定趋向尔。

后人不察其故而徇于其名,以谓是可自命其流品,而纷纷有入主出奴之势焉。

汉学宋学之交讥,训诂辞章之互诋,德性学问之纷争,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。  学业将以经世也,如治历者,尽人功以求合于天行而已矣,初不自为意必也。其前人所略而后人详之,前人所无而后人创之,前人所习而后人更之,譬若《月令》中星不可同于《尧典》,太初历法不可同于《月令》,要于适当其宜而可矣。周公承文、武之后,而身为冢宰,故制作礼乐,为一代成宪。  孔子生于衰世,有德无位,故述而不作,以明先王之大道。孟子当处士横议之时,故力距杨、墨,以尊孔子之传述。韩子当佛老炽盛之时,故推明圣道,以正天下之学术。程、朱当末学忘本之会,故辨明性理,以挽流俗之人心。  其事与功,皆不相袭,而皆以言乎经世也。故学业者,所以辟风气也。风气未开,学业有以开之;风气既弊,学业有以挽之。人心风俗,不能历久而无弊,犹羲和、保章之法,不能历久而不差也。因其弊而施补救,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。历法之差,非过则不及;风气之弊,非偏重则偏轻也。重轻过不及之偏,非因其极而反之,不能得中正之宜也。好名之士,方且趋风气而为学业,是以火救火,而水救水也。

天定胜人,人定亦能胜天。二十八宿,十二次舍,以环天度数,尽春秋中国都邑。夫中国在大地中,东南之一隅耳。而周天之星度,属之占验,未尝不应,此殆不可以理推测,盖人定之胜于天也。且如子平之推人生年月日时,皆以六十甲子,分配五行五克。夫年月与时,并不以甲子为纪,古人未尝有是言也。而后人既定其法,则亦推衍休咎而无不应,岂非人定之胜天乎?

《易》曰“先天而天弗违”,盖以此也。学问亦有人定胜天之理。理分无极太极,数分先天后天,图有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,性分义理气质,圣人之意,后贤以意测之,遂若圣人不妨如是解也。率由其说,亦可以希圣,亦可以希天,岂非人定之胜天乎?尊信太过,以谓真得圣人之意固非;即辨驳太过,以为诸儒诉詈,亦岂有当哉?

师说韩退之曰:“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者也。”又曰:“师不必贤于弟子,弟子不必不如师。”“道之所存,师之所存也。”又曰:“巫医百工之人,不耻相师。”而因怪当时之人,以相师为耻,而曾巫医百工之不如。韩氏盖为当时之敝俗而言之也,未及师之究竟也。《记》曰:“民生有三,事之如一,君、亲、师也。”此为传道言之也。授业解惑,则有差等矣。业有精粗,惑亦有大小,授且解者之为师,固然矣,然与传道有间矣。巫医百工之相师,亦不可以概视也。

盖有可易之师,与不可易之师,其相去也,不可同日语矣。知师之说者,其知天乎?盖人皆听命于天者也,天无声臭,而俾君治之;人皆无所生也,天不物物而生,而亲则生之;人皆学于天者也,天不谆谆而诲,而师则教之。然则君子而思事天也,亦在谨事三者而已矣。

人失其道,则失所以为人,犹无其身,则无所以为生也。故父母生而师教,其理本无殊异。此七十子之服孔子,所以可与之死,可与之生,东西南北,不敢自有其身,非情亲也,理势不得不然也。若夫授业解惑,则有差等矣。经师授受,章句训诂;史学渊源,笔削义例;皆为道体所该。古人“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”。

竹帛之外,别有心传,口耳转受,必明所自,不啻宗支谱系不可乱也。此则必从其人而后受,苟非其人,即已无所受也,是不可易之师也。学问专家,文章经世,其中疾徐甘苦,可以意喻,不可言传。此亦至道所寓,必从其人而后受,不从其人,即已无所受也,是不可易之师也。

苟如是者,生则服勤,左右无方;没则尸祝俎豆,如七十子之于孔子可也。  至于讲习经传,旨无取于别裁;斧正文辞,义未见其独立;人所共知共能,彼偶得而教我;从甲不终,不妨去而就乙;甲不我告,乙亦可询。此则不究于道,即可易之师也。虽学问文章,亦末艺耳。其所取法,无异梓人之基琢雕,红女之传絺绣,以为一日之长,拜而礼之,随行隅坐,爱敬有加可也。  必欲严昭事之三,而等生身之义,则责者罔,而施者亦不由衷矣。  巫医百工之师,固不得比于君子之道,然亦有说焉。技术之精,古人专业名家,亦有隐微独喻,得其人而传,非其人而不传者,是亦不可易之师,亦当生则服勤,而没则尸祝者也。古人饮食,必祭始为饮食之人,不忘本也:况成我道德术艺,而我固无从他受者乎?至于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,则观所得为何如耳。所争在道,则技曲艺业之长,又问沾沾而较如不如哉?  嗟夫!师道失传久矣。有志之士,求之天下,不见不可易之师;而观于古今,中有怦怦动者,不觉冁然而笑,索焉不知涕之何从,是亦我之师也。

不见其人,而于我乎隐相授受,譬则孤子见亡父于影像,虽无人告之,梦寐必将有警焉。而或者乃谓古人行事,不尽可法,不必以是为尸祝也。夫禹必祭鲧,尊所出也;兵祭蚩尤,宗创制也。若必选人而宗之,周、孔乃无遗憾矣。人子事其亲,固有论功德,而祧祢以奉大父者耶?

假年客有论学者,以谓书籍至后世而繁,人寿不能增加于前古,是以人才不古若也。今所有书,如能五百年生,学者可无遗憾矣。计千年后,书必数倍于今,则亦当以千年之寿副之,或传以为名言也。余谓此愚不知学之言也。

必若所言,造物虽假之以五千年,而犹不达者也。

学问之于身心,犹饥寒之于衣食也;不以饱暖慊其终身,而欲假年以穷天下之衣食,非愚则罔也。传曰:“至诚能尽其性,则能尽人之性;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。”人之异于物者,仁义道德之粹,明物察伦之具,参天赞地之能,非物所得而全耳。若夫知觉运动,心知血气之禀于天者,与物岂有殊哉?夫质大者所用不得小,质小者所资不待大,物各有极也。人亦一物也。鲲鹏之寿十亿,虽千年其犹稚也;蟪蛄不知春秋,期月其大耋也。人于天地之间,百年为期之物也。心知血气,足以周百年之给欲,而不可强致者也。  夫子十五志学,“七十而从心所欲,不逾矩。”圣人,人道之极也。人之学为圣者,但有十倍百倍之功,未闻待十倍百倍之年也。一得之能,一技之长,亦有志学之始,与不逾矩之究竟也。其不能至于圣也,质之所限也,非年之所促也。颜子三十而夭,夫子曰:“惜乎!吾见其进也,未见其止也。”盖痛其不足尽百年之究竟也。又曰:“后生可畏,四十五十而无闻焉,斯不足畏。”人生固有八十九十至百年者,今不待终其天年,而于四十五十,谓其不足畏者,亦约之以百年之生,度其心知血气之用,固可意计而得也。五十无闻,虽使更千百年,亦犹是也。  神仙长生之说,诚渺茫矣。同类殊能,则亦理之所有。故列仙洞灵之说,或有千百中之十一,不尽诬也。然而千岁之神仙,不闻有能胜于百岁之通儒,则假年不足懋学之明征也。禹惜分阴,孔子“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。”又曰:“假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。”盖惧不足尽百年之能事,以谓人力可至者,而吾有不至焉,则负吾生也。蟪蛄纵得鲲鹏之寿,其能止于啾啾之鸣也。盖年可假,而质性不可变。是以圣贤爱日力,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,所以谓之尽性也。世有童年早慧,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,宜大异于常人矣;及其成也,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,不能遽胜也。则敏钝虽殊,要皆尽千百年之能事,而心知血气,可以理约之明征也。今不知为已,而骛博以炫人,天下闻见不可尽,而入之好尚不可同。以有尽之生,而逐无穷之闻见;以一人之身,而逐无端之好尚,尧、舜有所不能也。孟子曰:“尧舜之智,而不遍物;尧舜之仁,不遍爱人。”今以凡猥之资,而欲穷尧、舜之所不遍,且欲假天年于五百焉;幸而不可能也,如其能之,是妖孽而已矣。“族子廷枫曰:“叔父每见学者,自言苦无记性,书卷过目辄忘,因自解其不学。叔父辄曰:”君自不善学耳。果其善学,记性断无不足用之理。书卷浩如烟海,虽圣人犹不能尽。古人所以贵博者,正谓业必能专,而后可与言博耳。盖专则成家,成家则已立矣。宇宙名物,有切己者,虽锱铢不遗;不切己者,虽泰山不顾。如此用心,虽极钝之资,未有不能记也。不知专业名家,而泛然求圣人之所不能尽,此愚公移山之智,而同斗筲之见也。‘此篇盖有为而发,是亦为夸多斗靡者下一针砭。

故其辞亦庄亦谐,令人自发深省。与向来所语,学者足相证也。“感遇古者官师政教出于一,秀民不艺其百亩,则饩于庠序,不有恒业,谓学业。必有恒产,无旷置也。周衰官失,道行私习于师儒,于是始有失职之士,孟子所谓尚志者也。进不得禄享其恒业,退不得耕获其恒产,处世孤危,所由来也。士与会卿大夫,皆谓爵秩,未有不农不秀之间,可称尚志者也。孟子所言,正指为官失师分,方有此等品目。圣贤有志斯世,则有际可公养之仕,三就三去之道,遇合之际,盖难言也。夫子将之荆,先之以子夏,申之以冉有。泄柳、申详,无人乎缪公之侧,则不能安其身。孟子去齐,时子致矜式之言,有客进留行之说。相需之殷,而相遇之疏,则有介绍旁通,维持调护,时势之出于不得不然者也。  圣贤进也以礼,退也以义,无所撄于外,故自得者全也。士无恒产,学也禄在其中;非畏其耕之馁,势有不暇及也。  虽然,三月无君,则死无庙祭,生无宴乐,霜露怛心,凄凉相吊,圣贤岂必远于人情哉!君子固穷,枉尺直寻,羞同诡御,非争礼节,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。古之不遇时者,隐居下位;后世下位,不可以幸致也。古之不为仕者,躬耕乐道;后世耕地,不可以幸求也。古人廉退之境,后世竭贪幸之术而求之,犹不得也。故责古之君子,但欲其明进退之节,不苟慕夫荣利而已。

责后之君子,必具志士沟壑、勇士丧元之守而后可;圣人处遇,固无所谓难易也;大贤以下,必尽责其丧元沟壑而后可,亦人情之难者也。

商鞅浮尝以帝道,贾生详对于鬼神,或致隐几之倦,或逢前席之迎,意各有所为也。然而或有遇不遇者,商因孝公之所欲,而贾操文帝之所难也。  韩非致慨于《说难》,曼倩托言于谐隐,盖知非学之难,而所以申其学者难也。然而韩非卒死于说,而曼倩尚畜于俳,何也?一则露锷而遭忌,一则韬锋而幸全也。故君子不难以学术用天下,而难于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。古今时异势殊,不可不辨也。古之学术简而易,问其当否而已矣;后之学术曲而难,学术虽当,犹未能用,必有用其学术之学术,而其中又有工拙焉。身世之遭遇,未责其当否,先责其工拙。学术当而趋避不工,见摈于当时;工于遇而执持不当,见讥于后世。沟壑之患逼于前,而工拙之效驱于后。呜呼!

士之修明学术,欲求寡过,而能全其所自得,岂不难哉!

且显晦时也,穷通命也。才之生于天者有所独,而学之成于人者有所优。

一时缓急之用,与一代风尚所趋,不必适相合者,亦势也。刘歆经术而不遇孝武,李广飞将而不遇高皇,千古以为惜矣。周人学武,而世主尚文,改而学文,主又重武;方少而主好用老,既老而主好用少,白首泣涂,固其宜也。

若夫下之所具,即为上之所求,相须綦亟,而相遇终疏者,则又不可胜道也。

孝文拊髀而思颇、牧,而魏尚不免于罚作;理宗端拱而表程、朱,而真、魏不免于疏远;则非学术之为难,而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,良哉其难也。望远山者,高秀可挹,入其中而不觉也;追往事者,哀乐无端,处其境而不知也。

汉武读相如之赋,叹其飘飘凌云,恨不得与同时矣;及其既见相如,未闻加于一时侍从诸巨之右也。人固有爱其人而不知其学者,亦有爱其文而不知其人者。

唐有牛、李之党,恶白居易者,缄置白氏之作,以谓见则使人生爱,恐变初心。是于一人之文行殊爱憎也。郑畋之女,讽咏罗隐之诗,至欲委身事之;后见罗隐貌寝,因之绝口不道。是于一人之才貌分去取也。文行殊爱憎,自出于党私;才貌分去取,则是妇人女子之见也。然而世以学术相贵,读古人书,常有生不并时之叹;脱有遇焉,则又牵于党援异同之见,甚而效郑畋女子之别择于容貌焉;则士之修明学术,欲求寡过,而能全其所自得,岂不难哉?

淳于量饮于斗石,无鬼论相于狗马,所谓赋《关雎》而兴淑女之思,咏《鹿鸣》而致嘉宾之意也。有所托以起兴,将以浅而入深,不特诗人微婉之风,实亦世士羔雁之质;欲行其学者,不得不度时人之所喻以渐入也。然而世之观人者,闻《关雎》而索河洲,言《鹿鸣》而求苹野,淑女嘉宾,则弃置而弗道也。中人之情,乐易而畏难,喜同而恶异,听其言而不察其言之所谓者,十常八九也。有贱丈夫者,知其遇合若是之难也,则又舍其所长,而强其所短,力趋风尚,不必求惬于心,风尚岂尽无所取哉?其开之者,尝有所为;而趋之者,但袭其伪也。夫雅乐不亡于下里,而亡于郑声,郑声工也;良苗不坏于蒿莱,而坏于莠草,莠草似也;学术不丧于流俗,而丧于伪学,伪学巧也。天下不知学术,未尝不虚其心以有待也。伪学出,而天下不复知有自得之真学焉。此孔子之所以恶乡愿,而孟子之所为深嫉似是而非也。然而为是伪者,自谓所以用其学术耳。昔者夫子未尝不猎较,而簿正之法卒不废,兆不足行而后去也。然则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,圣贤不废也。学术不能随风尚之变,则又不必圣贤,虽梓匠轮舆,亦如是也。是以君子假兆以行学,而遇与不遇听乎天。昔扬子云早以雕虫获荐,而晚年草玄寂寞;刘知几先以词赋知名,而后因述史减誉。诚知其不可奈何,而安之着命也。

辨似人藏其心,不可测度也。言者心之声,善观人者,观其所言而已矣。人不必皆善,而所言未有不托于善也。善观人者,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。夫子曰:“始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信其行;今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观其行。”恐其所言不出于意之所谓诚然也。夫言不由中,如无情之讼,辞穷而情易见,非君子之所患也。

学术之患,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,同一有为言之也,求其所以为言者,咫尺之间,而有霄壤之判焉,似之而非也。  天下之言,本无多也。言有千变万化,宗旨不过数端可尽,故曰言本无多。人则万变不齐者也。以万变不齐之人,而发为无多之言,宜其迹异而言则不得不同矣。譬如城止四门,城内之人千万,出门面有攸往,必不止四途,而所从出者,止四门也。然则趋向虽不同,而当其发轫不得不同也。非有意以相袭也,非投东而伪西也,势使然也。

树艺五谷,所以为烝民粒食计也。仪狄曰:“五谷不可不熟也。”问其何为而祈熟,则曰:“不熟无以为酒浆也。”教民蚕桑,所以为老者衣帛计也。蚩尤曰:“蚕桑不可不植也。”诘其何为而欲植,则曰:“不植无以为旌旗也。”夫仪狄、蚩尤,岂不诚然须粟帛哉?然而斯民衣食,不可得而赖矣。  《易》曰:“阴阳不测之谓神。”又曰:“神也者,妙万物而为言者也。”孟子曰:“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。”此神化神妙之说所由来也。夫阴阳不测,不离乎阴阳也。妙万物而为言,不离乎万物也。圣不可知,不离乎充实光辉也。然而曰圣曰神曰妙者,使人不滞于迹,即所知见以想见所不可知见也。学术文章,有神妙之境焉。末学肤受,泥迹以求之。其真知者,以谓中有神妙,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。不学无识者,窒于心而无所入,穷于辨而无所出,亦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。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。

伯昏瞀人谓列御寇曰:“人将保汝矣,非汝能使人保也,乃汝不能使人毋汝保也。”然则不能使人保者下也,能使人毋保者上也,中则为人所保矣。

故天下惟中境易别,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,恒相似也。学问之始,未能记诵,博涉既深,将超记诵。故记诵者,学问之舟车也。人有所适也,必资乎舟车;至其地,则舍舟车矣。一步不行者,则亦不用舟车矣。不用舟车之人,乃托舍舟车者为同调焉。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。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,便谓玩物丧志,毕竟与孔门“一贯”不似。

理之初见,毋论智愚与贤不肖,不甚远也;再思之,则恍惚而不可恃矣;三思之,则眩惑而若夺之矣。非再三之力,转不如初也。初见立乎其外,故神全,再三则入乎其中,而身已从其旋折也。必尽其旋折,而后复得初见之至境焉。故学问不可以惮烦也。然当身从旋折之际,神无初见之全,必时时忆其初见,以为恍惚眩惑之指南焉,庶几哉有以复其初也。吾见今之好学者,初非有所见而为也,后亦无所期于至也,发愤攻苦,以谓吾学可以加人而已矣。泛焉不系之舟,虽日驰千里,何适于用乎?乃曰学问不可以惮烦。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。

夫言所以明理,而文辞则所以载之之器也。虚车徒饰,而主者无闻,故溺于文辞者,不足与言文也。《易》曰:“物相杂,故曰文。”又曰:“其旨远,其辞文。”《书》曰:“政贵有恒,词尚体要。”《诗》曰:“辞之辑矣,民之洽矣。”《记》曰:“毋剿说,毋雷同,则古昔,称先王。”传曰:“辞达而已矣。”曾子曰:“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。”经传圣贤之言,未尝不以文为贵也。盖文固所以载理,文不备则理不明也。且文亦自有其理。

妍媸好丑,人见之者,不约而有同然之情,又不关于所载之理者,即文之理也。故文之至者,文辞非其所重尔,非无文辞也。而陋儒不学,猥曰“工文则害道”。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。

陆士衡曰:“虽杼轴于予怀,怵他人之我先;敬伤廉而愆义,亦虽爱而必捐。”盖言文章之士,极其心之所得,常恐古人先我而有是言;苟果与古人同,便为伤廉愆义,虽可爱之甚,必割之也。韩退之曰:“惟古于文必己出,降而不能乃剿袭。”亦此意也。立言之士,以意为宗,盖与辞章家流不同科也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宇宙辽扩,故籍纷揉,安能必其所言古人皆未言耶?此无伤者一也。人心又有不同,如其面焉。苟无意而偶同,则其委曲轻重,必有不尽同者,人自得而辨之。此无伤者二也。著书宗旨无多,其言则万千而未有已也,偶与古人相同,不过一二,所不同者,足以概其偶同。

此无伤者三也。吾见今之立言者,本无所谓宗旨,引古人言而申明之,申明之旨,则皆古人所已具也。虽然,此则才弱者之所为,人一望而知之,终归覆瓿,于事固无所伤也。乃有黠者,易古人之貌,而袭其意焉。同时之人有创论者,申其意而讳所自焉。或闻人言其所得,未笔于书,而遽窃其意以为己有,他日其人自著为书,乃反出其后焉。且其私智小慧,足以弥缝其隙,而更张其端,使人懵然莫辨其底蕴焉。自非为所窃者觌面质之,且穷其所未至,其欺未易败也。又或同其道者,亦尝究心反覆,勘其本末,其隐始可攻也。然而盗名欺世,已非一日之厉矣。而当时之人,且曰某甲之学,不下某氏,某甲之业,胜某氏焉,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。

万世取信者,夫子一人而已。夫子之言不一端,而贤者各得其所长,不肖者各误于所似。“诲人不倦”,非渎蒙也:“予欲无言”,非绝教也:“好古敏求”,非务博也:“”一以贯之“,非遗物也。盖一言而可以无所不包,虽夫子之圣,亦不能也。得其一言,不求是而求似,贤与不肖,存乎其人,夫子之所无如何也。

孟子善学孔子者也,夫子言仁知,而孟子言仁义;夫子为东周,而孟子王齐、梁;夫子“信而好古”,孟子乃曰:“尽信书,则不如无书。”而求孔子者,必自孟子也。故得其是者,不求似也;求得似者,必非其是者也。然而天下之误于其似者,皆曰吾得其是矣。

卷四内篇四

  说林道,公也;学,私也。君子学以致其道,将尽人以达于天也。人者何?

聪明才力,分于形气之私者也。天者何?中正平直,本于自然之公者也。故曰道公而学私。

道同而术异者,韩非有《解老》、《喻老》之书,《列子》有《杨朱》之篇,墨者述晏婴之事;作用不同,而理有相通者也。述同而趣异者,子张难子夏之交,荀卿非孟子之说,张仪破苏秦之从。宗旨不殊,而所主互异者也。

渥洼之驹,可以负百钧而致千里;合两渥洼之力,终不可致二千里。言乎绝学孤诣,性灵独至,纵有偏阙,非人所得而助也。两渥洼驹,不可致二千里;合两渥洼之力,未始不可负二百钧而各致千里。言乎鸿裁绝业,各效所长,纵有牴牾,非人所得而私据也。
文辞非古人所重,草刨讨论,修饰润色,固已合众力而为辞矣:朔于尽善,不期于矜私也。丁敬礼使曹子建润色其文,以谓“后世谁知定吾文者”,是有意于欺世也。存其文而兼存与定之善否,是使后世读一人之文,而获两善之益焉,所补岂不大乎?

司马迁袭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之文。非好同也,理势之不得不然也。司马迁点窜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之文,班固点窜司马迁之文,非好异也,理势之不得不然也。有事于此,询人端末,岂必责其亲闻见哉?张甲述所闻于李乙,岂盗袭哉?人心不同,如其面也。张甲述李乙之言,而声容笑貌,不能尽为李乙,岂矫异哉?

孔子学周公,周公监二代,二代本唐、虞,唐、虞法前。故曰“道之大原出于天。”盖尝观于山下出泉,沙石隐显,流注曲直,因微渐著,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;观于孩提呕哑,有声无言,形揣意求,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。

有一代之史,有一国之史,有一家之史,有一人之史。整齐故事,与专门家学之义不明,详《释通》、《答客问》。而一代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;州县方志,与列国史记之义不明,详《方志》篇。而一国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;谱牒不受史官成法,详《家史》篇。而一家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;诸子体例不明,文集各私撰著,而一人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。

展喜受命于展禽,则却齐之辞,谓出展禽可也,谓出展喜可也。弟子承师说而著书,友生因咨访而立解,后人援古义而敷言,不必讳其所出,亦自无愧于立言者也。

子建好人讥诃其文,有不善者,应时改定;讥诃之言可存也,改定之文亦可存也。意卓而辞踬者,润丹青于妙笔;辞丰而学疏者,资卷轴于腹笥。

要有不朽之实,取资无足讳也!

陈琳为曹洪作书上魏太子,言破贼之利害,此意诚出曹洪,明取陈琳之辞,收入曹洪之集可也。今云:“欲令陈琳为书,琳顷多事,故竭老夫之恩。”又云:“怪乃轻其家丘,谓为倩人。”此掩著之丑也,不可入曹洪之集矣。

譬彼禽鸟,志识其身,文辞其羽翼也。有大鹏千里之身,而后可以运垂天之翼。鷃雀假雕鹗之翼,势未举而先踬矣,况鹏翼乎?故修辞不忌夫暂假,而贵有载辞之志识,与己力之能胜而已矣。噫!此难与溺文辞之末者言也!  诸子一家之宗旨,文体峻洁,而可参他人之辞。文集,杂撰之统汇,体制兼该,而不敢入他人之笔。其故何耶?盖非文采辞致,不如诸子;而志识卓然,有其离文字而自立于不朽者,不敢望诸子也。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,虽入他人之代言,何伤乎!

庄周《让王》、《渔父》诸篇,辨其为真为赝;屈原《招魂》、《大招》之赋,争其为玉为鷃.固矣夫!文士之见也!  醴泉,水之似醴者也。天下莫不饮醴,而独恨不得饮醴泉。甚矣!世之贵夫似是而非者也!

著作之体,援引古义,袭用成文,不标所出,非为掠美,体势有所不暇及也。亦必视其志识之足以自立,而无所藉重于所引之言;且所引者,并悬天壤,而吾不病其重见焉,乃可语于著作之事也。考证之体,一字片言,必标所出。所出之书,或不一二而足,则必标最初者。譬如马、班并有,用马而不用班。最初之书既亡,则必标所引者。譬如刘向《七略》既亡,而部次见于《汉。艺文志》;阮孝绪《七录》既亡,而◆目见于《隋。经籍志》注。

则引《七略》、《七录》之文,必云《汉志》、《隋注》。乃是慎言其余之定法也。书有并见,而不数其初,陋矣;引用逸书而不标所出,使人观其所引,一似逸书犹存。罔矣。以考证之体,而妄援著作之义,以自文其剽窃之私焉,谬矣。

文辞,犹三军也;志识,其将帅也。李广入程不识之军,而旌旗壁垒一新焉,固未尝物物而变,事事而更之也。知此意者,可以袭用成文,而不必己出者矣。

文辞,犹舟车也;志识,其乘者也。轮欲其固,帆欲其捷,凡用舟车,莫不然也;东西南北,存乎其乘者矣。知此义者,可以以我用文,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。

文辞,犹品物也;志识,其工师也。橙橘楂梅,庖人得之,选甘脆以供笾实也;医师取之,备药毒以疗疾疢也。知此义者,可以同文异取,同取异用,而不滞其迹者矣。古书断章取义,各有所用,拘儒不达,介介而争。

文辞,犹金石也;志识,其炉锤也。神奇可化臭腐,臭腐可化神奇。知此义者,可以不执一成之说矣。有所得者即神奇,无所得者即臭腐。

文辞,犹财货也;志识,其良贾也。人弃我取,人取我与,则贾术通于神明。知此义者,可以斟酌风尚而立言矣。风尚偏趋,贵有识者持之。

文辞,犹药毒也;志识,其医工也。疗寒以热,热过而厉甚于寒;疗热以寒,寒过而厉甚于热。良医当实甚,而已有反虚之忧,故治偏不激,而后无余患也。

知此义者,可以拯弊而处中矣。

转桔槔之机者,必周上下前后而运之。上推下挽,力所及也;正前正后,力不及也。倍其推,则前如坠;倍其挽,则后如跃;倍其力之所及,以为不及之地也。人之聪明知识,必有力所不及者,不可不知所倍以为之地也。

五味之调,八音之奏,贵同用也。先后尝之,先后听之,不成味与声矣。

邮传之达,刻漏之宜,贵接续也。并驰同止,并直同休,不成邮与漏矣。书有数人共成者,历先后之传而益精,获同时之助而愈疏也。先后无争心,而同时有胜气也;先后可授受,而同时难互喻也;先后有补救,而同时鲜整暇也。

人之有能有不能者,无论凡庶圣贤,有所不免者也。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,则所求者,可以无弗得也。主义理者拙于辞章,能文辞者疏于征实,三者交讥而未见有已也。义理存乎识,辞章存乎才,征实存乎学,刘子玄所以有三长难兼之论也。一人不能兼,而咨访以为功,未见古人绝业不可复绍也。

私心据之,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,则三者不相为功,而且以相病矣。  所谓好古者,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,正以今不殊古,而于因革异同,求其折衷也。古之糟魄,可以为今之精华。非贵糟魄而直以为精华也,因糟魄之存,而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。如类书本无深意,古类书尤不如后世类书之详备;然援引古书,为后世所不可得者,藉是以存,亦可贵宝矣。古之疵病,可以为后世之典型;非取疵病而直以之为典型也,因疵病之存,而可以想见典型之所在也。如《论衡》最为偏驳,然所称说,有后世失其传者,未尝不藉以存。是则学之贵于考征者,将以明其义理尔。

出辞气,斯远鄙悖矣。悖者修辞之罪人,鄙则何以必远也?不文则不辞,辞不足以存,而将并所以辞者亦亡也。诸子百家,悖于理而传者有之矣,未有鄙于辞而传者也。理不悖而鄙于辞,力不能胜;辞不鄙而悖于理,所谓五谷不熟,不如荑稗也。理重而辞轻,天下古今之通义也。然而鄙辞不能夺悖理,则妍媸好恶之公心,亦未尝不出于理故也。  波者水之风,风者空之波,梦者心之华,文者道之私。止水无波,静空无风,至人无梦,至文无私。

演口技者,能于一时并作人畜、水火、男妇、老稚千万声态,非真一口能作千万态也。千万声态,齐于人耳,势必有所止也。取其齐于耳者以为止,故操约而致声多也。工绘事者,能于尺幅并见远近、浅深、正侧、回互千万形状,非真尺幅可具千万状也。千万形状齐于人目,势亦有所止也。取其齐于目者以为止,故笔简而著形众也。夫声色齐于耳目,义理齐于人心,等也。

诚得义理之所齐,而文辞以是为止焉,可以与言著作矣。

天下有可为其半,而不可为其全者。偏枯之药,可以治偏枯;倍其偏枯之药,不可以起死人也。此说见《吕氏春秋》。天下有可为其全,而不可为其半者。  樵夫担薪两钧,捷步以趋,去其半而不能行;非力不足,势不便也。  风尚所趋,必有其弊,君子立言以救弊,归之中正而已矣。惧其不足夺时趋也,而矫之或过,则是倍用偏枯之药而思起死人也。仅取救弊,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,则是担薪去半,而欲恤樵夫之力也。

十寸为尺,八尺曰寻。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寻,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寻者,积小易差也。一夫之力,可耕百亩,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亩者,集长易举也。学问之事,能集所长,而不泥小数,善矣。

风会所趋,庸人亦能勉赴;风会所去,豪杰有所不能振也。汉廷重经术,卒史亦能通六书,吏民上书,讹误辄举劾。后世文学之士,不习六书之义者多矣。

义之俗书,见讥韩氏。韩氏又云:“为文宜略识字。”岂后世文学之士,聪明智力不如汉廷卒史之良哉?风会使然也。越人相矜以燕语,能为燕语者,必其熟游都会,长于阅历,而口舌又自调利过人者也。及至燕,则庸奴贱婢,稚女髫童,皆燕语矣。以是矜越语之丈夫,岂通论哉?仲尼之门,五尺童子羞称五霸。必谓五尺童子,其才识过于管仲、狐、赵诸贤焉,夫子之所不许也。五谷之与稊稗,其贵贱之品,有一定矣。然而不熟之五谷,犹逊有秋之稊稗焉。而托一时风会所趋者,诩然自矜其途辙,以谓吾得寸木,实胜彼之岑楼焉,其亦可谓不达而已矣。尊汉学,尚郑、许,今之风尚如此;此乃学古,非即古学也。居然唾弃一切,若隐有所恃。  王公之仆圉,未必贵于士大夫之亲介也。而是仆圉也,出入朱门甲第,诩然负异而骄士大夫曰:“吾门大。”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系之,以请治于王公,王公亦必挞而楚之,以谢闲家之不饬也。学问不求有得,而矜所托以为高,王公仆圉之类也。

“丧欲速贫,死欲速朽”,有子以谓非君子之言。然则有为之言,不同正义,圣人有所不能免也。今之泥文辞者,不察立言之所谓,而遽断其是非,是欲责人才过孔子也。

《春秋》讥佞人。《公羊传》。夫子尝曰:“恶佞口之覆邦家者。”是佞为邪僻之名矣。或人以为“雍也仁而不佞”。或人虽甚愚,何至惜仁人以不能为邪僻?且古人自谦称不佞,岂以不能邪僻为谦哉?是则佞又聪明才辨之通称也。荀子著《性恶》,以谓圣人为之“化性而起伪”。伪于六书,人为之正名也。荀卿之意,盖言天质不可恃,而学问必藉于人为,非谓虚诳欺罔之伪也。而世之罪荀卿者,以谓诬圣为欺诳,是不察古人之所谓,而遽断其是非也。  古者文字无多,转注通用,义每相兼。诸子著书,承用文字,各有主义,如军中之令,官司之式,自为律例;其所立之解,不必彼此相通也。屈平之灵修,庄周之因是,韩非之参伍,鬼谷之捭阖,苏张之纵衡,皆移置他人之书而莫知其所谓者也。佛家之根、尘、法、相,法律家之以、准、皆、各、及、其、即、若,皆是也。

冯煖问孟尝君,收责反命,何市而归?则曰:“视吾家所寡有者。”学问经世,文章垂训,如医师之药石偏枯,亦视世之寡有者而已矣。以学问文章,徇世之所尚,是犹既饱而进粱肉,既暖而增狐貉也。非其所长,而强以徇焉,是犹方饱粱肉,而进以糠秕;方拥狐貉,而进以裋褐也。其有暑资裘而寒资葛者,吾见亦罕矣。

宝明珠者,必集鱼目;尚美玉者,必竞碔砆.是以身有一影,而罔两居二三也。罔两乃影旁微影,见《庄子》注。然而鱼碔砆之易售,较之明珠美玉为倍捷也。珠玉无心,而碔砆有意,有意易投也。珠玉难变,而碔砆能随,能随易合也。珠玉自用,而碔砆听用,听用易惬也。珠玉操三难之势而无一定之价,碔砆乘三易之资而求价也廉,碔砆安得不售,而珠玉安得不弃乎?  鸩之毒也,犀可解之;瘴之厉也,槟榔苏之。有鸩之地,必有犀焉;瘴厉之乡,必有槟榔。天地生物之仁,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。汉儒传经贵专门,专门则渊源不紊也。其弊专己守残,而失之陋。刘歆《七略》,论次诸家流别,而推《官礼》之遗焉,所以解专陋之瘴厉也。唐世修书置馆局,馆局则各效所长也。

其弊则漫无统纪,而失之乱。刘知几《史通》,扬榷古今利病,而立法度之准焉,所以治散乱之瘴厉也。学问文章,随其风尚所趋,而瘴厉时作者,不可不知槟榔犀角之用也。

所虑夫药者,为其偏于治病,病者服之可愈,常人服之,或反致于病也。

夫天下无全功,圣人无全用。五谷至良贵矣,食之过乎其节,未尝不可以杀人也。是故知养生者,百物皆可服。知体道者,诸家皆可存。六经三史,学术之渊源也。吾见不善治者之瘴厉矣。

学问文章,聪明才辨,不足以持世;所以持世者,存乎识也。所贵乎识者,非特能持风尚之偏而已也,知其所偏之中,亦有不得而废者焉。非特能用独擅之长而已也,知己所擅之长,亦有不足以该者焉。不得而废者,严于去伪,风尚所趋,不过一偏,惟伪托者,并其偏得亦为所害。而慎于治偏,真有得者,但治其偏足矣。则可以无弊矣。不足以该者,阙所不知,而善推能者;无有其人,则自明所短,而悬以待之,人各有能有不能,充类至尽,圣人有所不能,庸何伤乎?

今之伪趋逐势者,无足责矣。其间有所得者,遇非己之所长,则强不知为知,否则大言欺人,以谓此外皆不足道。夫道大如天,彼不几天者,曾何足论。己处门内,偶然见天,而谓门外之天皆不足道,有是理乎?曾见其人,未暇数责。亦可以无欺于世矣。夫道公而我独私之,不仁也;风尚所趋,循环往复,不可力胜,乃我不能持道之平,亦入循环往复之中,而思以力胜,不智也。不仁不智,不足以言学也。不足言学,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。

知难为之难乎哉?知之难乎哉?夫人之所以谓知者,非知其姓与名也,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;读其书,知其言,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。读其书者,天下比比矣;知其言者,千不得百焉。知其言者,天下寥寥矣;知其所以为言者,百不得一焉。然而天下皆曰:我能读其书,知其所以为言矣。此知之难也。人知《易》为卜筮之书矣,夫子读之,而知作者有忧患,是圣人之知圣人也;人知《离骚》为词赋之祖矣,司马迁读之,丽悲其志,是贤人之知贤人也。夫不具司马迁之志,而欲知屈原之志,不具夫子之忧,而欲知文王之忧,则几乎罔矣。然则古之人,有其忧与其志,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忧其忧、志其志,而因以湮没不章者,盖不少矣。

刘彦和曰:“《储说》始出,《子虚》初成,秦皇、汉武恨不同时;既同时矣,韩囚马轻。”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。夫李斯之严畏韩非,孝武之俳优司马,乃知之深,处之当,而出于势之不得不然,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。贾生远谪长沙,其后召对宣室,文帝至云:“久不见生,自谓过之”,见之乃知不及。

君臣之际,可谓遇矣;然不知其治安之秦,而知其鬼神之对,所谓迹似相知而心不知也。刘知几负绝世之学,见轻时流,及其三为史臣,再入东观,可谓遇矣;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,议史事则一言不合,所谓迹相知而心不知也。夫迹相知者,非如贾之知而不用,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。

心相知者,非如马之狎而见轻,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。丈夫求知于世,得如韩、马、贾、刘,亦云盛矣;然而其得如彼,其失如此。若可恃,若不可恃;若可知,若不可知;此遇合之知所以难言也。

庄子曰:“天下之治方术者,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。”夫“耳目口鼻,皆有所明,而不能相通”。而皆以己之所治,为不可加,是不自知之过也。

天下鲜自知之人,故相知者少也。凡封己护前不服善者,皆不甚自知者也。

世传萧颖士能识李华《古战场文》,以谓文章有真赏。夫言根于心,其不同也如面。颖士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,而漫云华足以及此,是未得谓之真知也。

而世之能具萧氏之识者,已万不得一;若夫人之学业,固有不止于李华者,于世奚赖焉?凡受成形者,不能无殊致也;凡禀血气者,不能无争心也。有殊致,则入主出奴,党同伐异之弊出矣。有争心,则挟恐见破,嫉忌诋毁之端开矣,惠子曰:“奔者东走,追者亦东走;东走虽同,其东走之心则异。”今同走者众矣,亦能知同走之心欤?若可恃,若不可恃;若可知,若不可知;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。

欧阳修尝慨《七略》四部,目存书亡,以谓其人之不幸。盖伤文章之不足恃也。然自获麟以来,著作之业,得如马迁、班固,斯为盛矣。迁则藏之名山,而传之其人,固则女弟卒业,而马融伏阁以受其书,于今犹日月也。

然读《史》、《汉》之书,而察徐广、裴駰、服虔、应劭诸家之诂释,其间不得迁、固之意者,十常三四焉。以专门之攻习,犹未达古人之精微,况泛览所及,爱憎由己耶?夫不传者,有部目空存之慨;其传者,又有推求失旨之病,与爱憎不齐之数。若可恃,著不可恃;若可知,若不可知;此身后之知所以难言也。

人之所以异于木石者,情也。情之所以可贵者,相悦以解也。贤者不得达而相与行其志,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;不得生而隆遇合于当时,亦将殁而俟知己于后世。然而有其理者,不必有其事;接以迹者,不必接以心。若可恃,若不可恃;若可知,若不可知。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嗟乎!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,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。夫鷃鹊啁啾,和者多也。  茅苇黄白,靡者众也。凤高翔于千仞,桐孤生于百寻,知其寡和无偶,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,亦势也。是以君子发愤忘食,暗然自修,不知老之将至,所以求适吾事而已;安能以有涯之生,而逐无涯之毁誉哉?

释通《易》曰:“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。”说者谓君子以文明为德,同人之时,能达天下之志也。《书》曰:“乃命重、黎,绝地天通。”说者谓人神不扰,各得其序也。夫先王惧人有匿志,于是乎以文明出治,通明伦类,而广同人之量焉;先王惧世有梦治,于是乎以人官分职,绝不为通,而严畔援之防焉。自六卿分典,五史治书,内史、外史、太史、小史、御史。学专其师,官守其法,是绝地天通之义也。数会于九,书要于六,杂物撰德,同文共轨,是达天下志之义也。

夫子没而微言绝,七十子丧而大义乖。汉氏之初,《春秋》分为五,《诗》分为四;然而治《公羊》者,不议《左》、《谷》;业韩《诗》者,不杂齐、鲁,专门之业,斯其盛也。自后师法渐衰,学者聪明旁溢,异论纷起。于是深识远览之士,惧《尔雅》训诂之篇,不足以尽绝代离辞,同实殊号,而缀学之徒,无由汇其指归也;于是总《五经》之要,辨六艺之文,石渠《杂议》之属,班固《艺文志》《五经杂议》十八篇。始离经而别自为书,则通之为义所由仿也。刘向总校《五经》,编录三礼,其于戴氏诸记,标分品目,以类相从,而义非专一;若《檀弓》、《礼运》诸篇,俱题通论,则通之定名所由著也。《隋志》有《五经通义》八卷,注,梁有九卷,不著撰人。《唐志》有刘向《五经通义》九卷,然唐以前,记传无考。

班固承建初之诏,作《白虎通义》;《儒林传》称《通义》,固本传称《通德论》,后人去义字,称《白虎通》,非是。应劭愍时流之失,作《风俗通义》。

盖章句训诂,末流浸失,而经解论议家言,起而救之。二子为书,是后世标通之权舆也。自是依经起义,则有集解、杜预《左传》、范宁《谷梁》、何晏《论语》。集注、荀爽《九家易》、崔灵恩《毛诗》、孔伦裴松之《丧服经传》。异同、许慎(五经异义》、贺玚《五经异同评》。然否何休《公羊墨守》、郑玄《驳议》、谯周《五经然否论》。诸名;离经为书,则有六艺、郑玄论。圣证、王肃论。匡谬、唐颜师古《匡谬正俗》。兼明宋邱光庭《兼明书》。诸目。其书虽不标通,而体实存通之义,经部流别,不可不辨也。若夫尧、舜之典,统名《夏书》;《左传》称《虞书》为《夏书》。

马融、郑玄、王肃三家,首篇皆题《虞夏书》。伏生《大传》,首篇亦题《虞夏传》。《国语》、《国策》,不从周记;《太史》百三十篇,自名一子;本名《太史公书》,不名《史记》也。班固《五行》、《地理》,上溯夏、周。《地理》始《禹贡》,《五行》合《春秋》,补司马迁之阙略,不必以汉为断也。

古人一家之言,文成法立,离合铨配,推理是视,固未尝别为标题,分其部次也。梁武帝以迁、固而下,断代为书,于是上起三皇,下讫梁代,撰为《通史》一编,欲以包罗众史。史籍标通,此滥觞也。嗣是而后,源流渐别。总古今之学术,而纪传一规乎史迁,郑樵《通志》作焉;《通志》精要,在乎义例。盖一家之言,诸子之学识,而寓于诸史之规矩,原不以考据见长也。后人议其疏陋,非也。统前史之书志,而撰述取法乎官《礼》,杜佑《通典》作焉;《通典》本刘秩《政典》。合纪传之互文,纪传之文,互为详略。而编次总括乎荀、袁,荀悦《汉纪》三十卷,袁宏《后汉纪》三十卷,皆易纪传为编年。司马光《资治通鉴》作焉;汇公私之述作,而铨录略仿乎孔、萧,孔◆《文苑》百卷、昭明太子萧统《文选》三十卷。裴◆《太和通选》作焉。此四子者,或存正史之规,《通志》是也。自《隋志》以后,皆以纪传一类为正史。或正编年之的,《通鉴》。或以典故为纪纲,《通典》。

或以词章存文献,《通选》。史部之通,于斯为极盛也。大部总达,意存掌故者,当隶史部,与论文家言不一例。至于高氏《小史》、唐元和中,高峻及子迥。姚氏《统史》唐姚康复。之属,则撙节繁文,自就隐括者也。罗氏《路史》、宋罗泌。邓氏《函史》明邓元锡,之属,则自具别裁,成其家言者也。谯周《古史考》、苏辙《古史》、马◆《绎史》之属,皆采摭经传之书,与通史异。范氏《五代通录》,宋范质以编年体,纪梁、唐、晋、汉、周事实。熊氏《九朝通略》,宋熊克合吕夷简《三朝国史》、王伟《两朝国史》、李焘洪迈等《四朝国史》,以编年体为九朝书。标通而限以朝代者也;易姓为代,传统为朝,李氏《南、北史》,李延寿。薛欧《五代史》,薛居正、欧阳修俱有《五代史》。断代而仍行通法者也。已上二类,虽通数代,终有限断,非如梁武帝之《通史》,统合古今。其余纪传故事之流,补缉纂录之策,纷然杂起。虽不能一律以绳,要皆仿萧梁《通史》之义,而取便耳日,史部流别,不可不知也。夫师法失传,而人情怯于复古,末流浸失,而学者囿于见闻。训诂流而为经解,一变而入于子部儒家,应劭《风俗通义》、蔡邕《独断》之类。再变而入于俗儒语录,程、朱语录,记者有未别择处,及至再传而后浸失,故曰俗儒。三变而入于庸师讲章。蒙存浅达之类,支离蔓衍,甚于语录。不知者习而安焉,知者鄙而斥焉,而不知出于经解之通,而失其本旨者也。载笔汇而有通史,一变而流为史钞,小史统史之类,但节正史,并无别裁,当入史钞。向来著录,入于通史,非是。史部有史钞,始于《宋史》。再变而流为策士之括类,《文献通考》之类,虽仿《通典》,而分析次比,实为类书之学。书无别识通裁,便于对策敷陈之用。三变而流为兔园之摘比。《纲鉴合纂》及《时务策括》之类。不知者习而安焉,知者鄙而斥焉,而不知出于史部之通,而亡其大原者也。且《七略》流而为四部,类例显明,无复深求古人家法矣。然以语录讲章之混合,则经不为经,子不成子也;策括类摘之淆杂,则史不成史,集不为集也。四部不能收,九流无所别,纷坛杂出,妄欲附于通裁,不可不严其辨也。夫古人著书,即彼陈编,就我创制,所以成专门之业也。后人并省凡目,取便检阅,所以入记诵之陋也。夫经师但殊章句,即自名家;费直之《易》,申培之《诗》,《儒林传》言其别无著述训诂,而《艺文志》有《费氏说》、《申公鲁诗》,盖即口授章句也。史书因袭相沿,无妨并见;如史迁本《春秋》、《国策》诸书,《汉书》本史迁所记及刘歆所著者,当时两书并存,不以因袭为嫌。专门之业,别具心裁,不嫌貌似也。剿袭讲义,沿习久而本旨已非,明人修《大全》,改先儒成说以就己意。摘比典故,原书出而舛讹莫掩。记诵之陋,漫无家法,易为剽窃也。然而专门之精,与剽窃之陋,其相判也,盖在几希之间,则别择之不可不慎者也。

通史之修,其便有六:一曰免重复,二曰均类例,三曰便铨配,四曰平是非,五曰去牴牾,六曰详邻事。其长有二:一曰具剪裁,二曰立家法。其弊有三:一曰无短长,二曰仍原题,三曰忘标目。何谓免重复?夫鼎革之际,人物事实,同出并见。胜国无征,新王兴瑞,即一事也;前朝草窃,新主前驱,即一人也。
董卓、吕布,范、陈各为立传,禅位册诏,梁、程并载全文,所谓复也。《通志》总合为书,事可互见,文无重出,不亦善乎?何谓均类例?夫马立《天官》,班创《地理》;《齐志。天文》,不载推步;《唐书。艺文》,不叙渊源。依古以来,参差如是。郑樵著《略》,虽变史志章程,自成家法;但六书七音,原非沿革,昆虫草木,何尝必欲易代相仍乎?惟通前后而勒成一家,则例由义起,自就隐括。《隋书。五代史志》,梁、陈、北齐、周、隋。终胜沈、萧、魏氏之书矣。沈约《宋志》、萧子显《南齐志》、魏收《魏志》,皆参差不齐也。何谓便铨配?包罗诸史,制度相仍;推人物挺生,各随时世。自后妃宗室,标题著其朝代;至于臣下,则约略先后,以次相比。《南、北史》以宗室分冠诸臣之上,以为识别。欧阳《五代史》,始标别朝代。然子孙附于祖父,世家会聚宗支。《南、北史》王谢诸传,不尽以朝代为断。一门血脉相承,时世盛衰,亦可因而见矣。即楚之屈原,将汉之贾生同传;周之太史,偕韩之公子同科;古人正有深意,相附而彰,义有独断,末学肤受,岂得从而妄议耶?

何谓平是非?夫曲直之中,定于易代。然晋史终须帝魏,而周臣不立韩通;虽作者挺生,而国嫌宜慎,则亦无可如何者也。惟事隔数代,而衡鉴至公,庶几笔削平允,而折衷定矣。何谓去牴牾?断代为书,各有裁制,详略去取,亦不相妨。惟首尾交错,互有出入,则牴牾之端,从此见矣。居摄之事,班殊于范;二刘始末,刘表、刘焉。范异于陈。统合为编,庶几免此。
何谓详邻事?僭国载纪,四裔外国,势不能与一代同其终始;而正朔纪传,断代为编,则是中朝典故居全,而藩国载纪乃参半也。惟南北统史,则后梁、东魏悉其端,而五代汇编,斯吴、越、荆、潭终其纪也。凡此六者,所谓便也。  何谓具剪裁?通合诸史,岂第括其凡例,亦当补其缺略,截其浮辞,平突填砌,乃就一家绳尺。若李氏《南、北》二史,文省前人,事详往牒,故称良史。

盖生乎后代,耳目闻见,自当有补前人,所谓凭藉之资,易为力也。  何谓立家法?陈编具在,何贵重事编摩?专门之业,自具体要。若郑氏《通志》,卓识名理,独见别裁,古人不能任其先声,后代不能出其规范。虽事实无殊旧录,而辨名正物,诸子之意,寓于史裁,终为不朽之业矣。凡此二者,所谓长也。

何谓无短长?纂辑之书,略以次比,本无增损,但易标题,则刘知几所谓“学者宁习本书,怠窥新录”者矣。何谓仍原题?诸史异同,各为品目,作者不为更定,自就新裁。《南史》有《孝义》而无《列女》,详《列女》篇。《通志》称《史记》以作时代,《通志》汉、魏诸人,皆标汉、魏,称时代,非称史书也。

而《史记》所载之人,亦标《史记》,而不标时代,则误仍原文也。一隅三反,则去取失当者多矣。何谓忘题目?帝王、后妃、宗室、世家,标题朝代,其别易见。臣下列传,自有与时事相值者,见于文词,虽无标别,但玩叙次,自见朝代。至于《独行》、《方伎》、《文苑》、《列女》诸篇,其人不尽涉于世事,一例编次。若《南史》吴逵、韩灵敏诸人,几何不至于读其书不知其世耶?凡此三者,所谓弊也。

《说文》训通为达,自此之彼之谓也。通者,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。读《易》如无《书》,读《书》如无《诗》。《尔雅》治训诂,小学明六书,通之谓也。

古人离合撰著,不言而喻。汉人以通为标目,梁世以通入史裁,则其体例,盖有截然不可混合者矣。杜佑以刘秩《政典》为未尽,而上达于三五,《典》之所以名通也。奈何魏了翁取赵宋一代之掌故,亦标其名谓之《国朝通典》乎?既曰国朝,画代为断,何通之有?是亦循名而不思其义者也。六卿联事,职官之书,亦有通之义也。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职守,亦名其书谓之《宪台通纪》耶?又地理之学,自有专门,州郡志书,当隶外史。

详《外篇。毫州志议》。前明改元代行省为十三布政使司,所隶府州县卫,各有本志。使司幅员既广,所在府县,惧其各自为书,未能一辙也,于是哀合所部,别为通志。通者,所以通府州县卫之各不相通也。奈何修通志者,取府、州、县、山、川、人、物,分类为编,以府领县,以县领事实人文,摘比分标,不相联合?如是为书,则读者但阅府县本志可矣,又何所取于通哉?夫通史人文,上下千年,然而义例所通,则隔代不嫌合撰。使司所领,不过数十州县,而斤斤分界,惟恐越畔为虞,良由识乏通材,遂使书同胥史矣。  横通通人之名,不可以概拟也,有专门之精,有兼览之博。各有其不可易,易则不能为良;备有其不相谋,谋则不能为益。然通之为名,盖取譬于道路,四冲八达,无不可至,谓之通也。亦取其心之所识,虽有高下、偏全、大小、广狭之不同,而皆可以达于大道,故曰通也。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,不可达于大道,而亦不得不谓之通,是谓横通。横通之与通人,同而异,近而远,合而离。

老贾善于贩书,旧家富于藏书,好事勇于刻书,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。礼失求野,其闻见亦颇有可以补博雅名流所不及者,固君子之所必访也。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,艺业之得接于文雅者耳。所接名流既多,习闻清言名论,而胸无智珠,则道听涂说,根底之浅陋,亦不难窥。周学士长发,以此辈人谓之横通,其言奇而确也。故君子取其所长,而略其所短,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资用而已矣。无如学者陋于闻见,接横通之议论,已知疾雷之破山,遂使鱼目混珠,清流无别。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,不自知其通之出于横也。江湖挥麈,别开琴工碑匠家风,君子所宜慎流别也。  徐生善礼容,制氏识铿锵。汉廷讨论礼乐,虽宿儒耆学,有不如徐生、制氏者矣。议礼乐者,岂可不与相接?然石渠天禄之议论,非徐生、制氏所得参也。  此亦礼乐之横通者也。

横通之人可少乎?不可少也。用其所通之横,以佐君子之纵也。君子亦不没其所资之横也。则如徐生之礼容,制氏之铿锵,为补于礼乐,岂少也哉?  无如彼不自知其横也,君子亦不察识其横也。是礼有玉帛,而织妇琢工,可参高堂之座;乐有钟鼓,而熔金制革,可议河间之记也。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,而横通不可以强附清流,斯无恶矣。

评妇女之诗文,则多假借,作横通之序跋,则多称许。一则怜其色,一则资其用也。设如试院之糊名易书,俾略知臭味之人,详晰辨之,有不可欺者矣。虽然,妇女之诗文,不过风云月露,其陋易见;横通之序跋,则称许学术。一言为智为不智,君子于斯,宜有慎焉。

横通之人,无不好名。好名者,陋于知意者也。其所依附,必非第一流也。有如师旷之聪,辨别通于鬼神,斯恶之矣。故君子之交于横通也,不尽其欢,不竭其忠;为有试之誉,留不尽之辞,则亦足以相处矣。

繁称尝读《左氏春秋》,而苦其书人名字,不为成法也。夫幼名,冠字,五十以伯仲,死谥,周道也。此则称于礼文之言,非史文述事之例也。左氏则随意杂举,而无义例;且名字谥行以外,更及官爵封邑,一篇之中,错出互见。苟非注释相传,有受授至今,不复识为何如人。是以后世史文,莫不钻仰左氏,而独于此事,不复相师也。

史迁创列传之体,列之为言,排列诸人为首尾,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。  然而列人名目,亦有不齐者,或爵,淮阴侯之类。或官,李将军之类。或直书名;虽非左氏之错出,究为义例不纯也。或曰:迁有微意焉。夫据事直书,善恶自见,《春秋》之意也。必标目以示褒贬,何怪沈约、魏收诸书,直以标题为戏哉!况七十列传,称官爵者,偶一见之,余并直书姓名,而又非例之所当贬;则史迁创始之初,不能无失云尔。必从而为之辞,则害于道矣。

唐末五代之风诡矣,称人不名不姓,多为谐隐寓言,观者乍览其文,不知何许人也。如李曰陇西,王标琅琊,虽颇乖忤,犹曰著郡望也。庄姓则称漆园,牛姓乃你太牢,则诙嘲谐剧,不复成文理矣。凡斯等类,始于骈丽华词,渐于尺牍小说,而无识文人,乃用之以记事;宜乎试牍之文,流于茁轧,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。

自欧、曾诸君,扩清唐末五季之诡僻,而宋、元三数百年,文辞虽有高下,气体皆尚清真,斯足尚矣。而宋人又自开其纤诡之门者,则尽人而有号,一号不止,而且三数未已也。夫上古淳质,人止有名而已。周道尚文,幼名冠字。故卑行之于尊者,多避名而称字。故曰字以表德。不足而加之以号,则何说也?流及近世。风俗日靡,始则去名而称字,渐则去字而称号;于是卑行之于所尊,不但讳名,且讳其字,以为触犯,岂不谄且渎乎?孔子曰: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。”称号讳字,其不正不顺之尤者乎!

号之原起,不始于宋也。春秋、战国,盖已兆其端矣。陶朱、鸱夷子皮,有所托而逃焉者也。鶡冠、鬼谷诸子,自隐姓名,人则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号也。

皆非无故而云然也。唐开元间,宗尚道教,则有真人赐号,南华、冲虚之类。法师赐号,叶靖法师之类。女冠赐号,太真王妃之类。僧伽赐号。

三藏法师之类。三藏在太宗时,不始开元,今以类举及之。此则二氏之徒所标榜,后乃逮于隐逸,陈抟、林逋之类。寻播及于士流矣。然出朝廷所赐,虽非典要,犹非本人自号也。度当日所以荣宠之意,已死者同于谥法,未死者同于头衔,盖以空言相赏而已矣。

自号之繁,仿于郡望,而沿失于末流之已甚者也。盖自六朝门第争标郡望,凡称名者,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贯,而惟以族姓著望,冠于题名,此刘子玄之所以反见笑于史官也。沿之既久,则以郡望为当时之文语而已矣。既以文语相与鲜新,则争奇吊诡,名随其意,自为标榜。故别号之始,多从山泉林薮以得名,此足征为郡望之变,而因托于所居之地者然也。渐乃易为堂轩亭苑,则因居地之变,而反托于所居之室者然也。初则因其地,而后乃不必有其地者,造私臆之山川矣。

初或有其室,而后乃不必有此室者,构空中之楼阁矣。识者但知人心之尚诡,而不知始于郡望之滥觞,是以君子恶夫作俑也。

峰泉溪桥,楼亭轩馆,亦既繁复而可厌矣,乃又有出于谐声隐语,此则宋、元人之所未及开,而其风实炽于前明至近日也。或取字之同音者为号,或取字形离合者为号。夫盗贼自为号者,将以惑众也;赤眉、黄巾,其类甚多。娼优自为号者,将以媚客也。燕莺娟素之类甚多,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,而纷纷称号焉,其亦不思而已矣。

逸囚多改名,惧人知也;出婢必更名,易新主也。故屡逸之囚,转卖之婢,其名必多,所谓无如何也。文人既已架字而立号,苟有寓意,不得不然,一已足矣。顾一号不足,而至于三且五焉。噫!可谓不惮烦矣。

古人著书,往往不标篇名。后人校雠,即以篇首字句名篇。不标书名,后世校雠,即以其人名书。此见古人无意为标榜也。其有篇名书名者,皆明白易晓,未尝有意为吊诡也。然而一书两名,先后文质,未能一定,则皆校雠诸家,易名著录,相沿不察,遂开歧异;初非著书之人,自尚新奇,为吊诡也。

有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,有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,有书本全而为人偏举者,有书本偏而为人全称者,学者不可不知也。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,《老子》本元经名,而书尊《道德》;《庄子》本以人名,而书著《南华》之类是也。汉称《庄子》。唐则敕尊《南华真经》,在开元时《隋志》已有《南华》之目。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,刘安之书,本名《鸿烈解》,而《汉志》但著《淮南内外》;蒯通之书,本名《隽永》,而《汉志》但著《刚通》本名之类是也。《隽永》八十一首,见本传,与志不符。书名本全而为人偏举者,《吕氏春秋》有十二纪、八览、六论,而后人或称《吕览》,《屈原》二十五篇,《离骚》特其首篇,而后世竟称《骚赋》之类是也。刘向名之《楚辞》,后世遂为专部。书名本偏而为人全称者,《史记》为书策纪载总名,而后人专名《太史公书》;孙武八十余篇,有图有书,而后人即十三篇称为《孙子》之类是也。此皆校雠著录之家所当留意。已详《校雠通义》。虽亦质文升降,时会有然,而著录之家,不为别白,则其流弊,无异别号称名之吊诡矣。

子史之书,名实同异,诚有流传而不能免者矣。集部之兴,皆出后人缀集,故因人立名,以示志别,东京讫于初唐,无他歧也。中叶文人,自定文集,往往标识集名,《会昌一品》、元白《长庆》之类,抑亦支矣。然称举年代,犹之可也。或以地名,杜牧《樊川集》,独孤及《毗陵集》之类。或以官名,韩偓《翰林集》。犹有所取。至于诙谐嘲弄,信意标名,如《锦囊》、李松。《忘筌》、杨怀玉。《披沙》、李咸用。《屠龙》熊皦。《聱书》、沈颜。《漫编》,元结。

纷纷标目,而大雅之风,不可复作矣。

子史之书,因其实而立之名,盖有不得已焉耳。集则传文之散著者也。

篇什散著,则皆因事而发,各有标题,初无不辨宗旨之患也。故集诗集文,因其散而类为一人之言,则即人以名集,足以识矣。上焉者,文虽散而宗旨出于一,是固子史专家之遗范也;次焉者,文墨之佳,而萃为一,则亦雕龙技曲之一得也。其文与诗,既以各具标名,则固无庸取其会集之诗文而别名之也。人心好异,而竞为际题,固已侈矣。至于一名不足,而分辑前后,离析篇章,或取历官资格,或取游历程途,富贵则奢张荣显,卑徽则酝酿寒酸,巧立名目,横分字号;遂使一人诗文,集名无数,标题之录,靡于文辞,篇卷不可得而齐,著录不可从而约;而问其宗旨,核其文华,黄茅白苇,毫发无殊。是宜概付丙丁,岂可猥尘甲乙者乎?欧、苏诸集,已欠简要,犹取文足重也。近代文集,逐狂更甚,刚无理取闹矣。

匡谬书之有序,所以明作书之旨也,非以为观美也;序其篇者,所以明一篇之旨也。至于篇第相承,先后次序,古人盖有取于义例者焉,亦有无所取于义例者焉,约其书之旨而为之,无所容勉强也。《周易。序卦》二篇,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义,《乾》、《坤》、《屯》、《蒙》而下,承受各有说焉。

《易》义虽不尽此,此亦《易》义所自具,而非强以相加也。吾观后人之序书,则不得其解焉。书之本旨,初无篇第相仍之义例,观于古人而有慕,则亦为之篇序焉。猥填泛语,强结韵言,以为故作某篇第一,故述某篇第二,自谓淮南、太史、班固、扬雄,何其惑耶?夫作之述之,诚闻命矣。故一故二,其说又安在哉?且如《序卦》,《屯》次《乾》、《坤》,必有其义。  盈天地间惟万物,《屯》次《乾》、《坤》之义也。故受之以《屯》者,盖言不可受以《需》、《讼》诸卦,而必受以《屯》之故也。《蒙》、《需》以下,亦若是焉而已矣。此《序卦》之所以称次第也。后人序篇,不过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。必于甲前乙后,强以联缀为文,岂有不可互易之理,如《屯》、《蒙》之相次乎?是则慕《易》序者,不如序《诗》、《书》之为得也。《诗》、《书》篇次,岂尽无义例哉?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则无是也。六艺垂教,其揆一也,何必优于《易》序,而歉于《诗》、《书》之序乎?赵岐《孟子篇序》,尤为穿凿无取。

夫书为象数而作者,其篇章可以象数求也。其书初不关乎象数者,必求象数以实之,则凿矣。《易》有两仪四象,八八相生,其卦六十有四,皆出天理之自然也。《太玄》九九为八十一,《潜虚》五五为二十五,拟《易》之书,其数先定,而后搞文,故其篇章,同于兵法之部伍,可约而计也。司马迁著百三十篇,自谓绍名世而继《春秋》,信哉,三代以后之绝作矣。然其自拟,则亦有过焉者也。本纪十二,隐法《春秋》之十二公也。《秦纪》分割庄襄以前,别为一卷,而末终汉武之世,为作《今上本纪》,明欲分占篇幅,欲副十二之数也。夫子《春秋》,文成法立,纪元十二,时世适然,初非十三已盈,十一则歉也。汉儒求古,多拘于迹,识如史迁,犹未能免,此类是也。然亦本纪而已,他篇未必皆有意耳。而治迁书者之纷纷好附会也,则白十二本纪,法十二月也,八书法八风,十表法十干,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,七十列传法七十二候,百三十篇法一岁加闰,此则支离而难喻者矣。

就如其说,则表法十干,纪当法十二支,岂帝纪反用地数,而王侯用天数乎?

岁未及三,何以象闰?七十二候,何以缺二?循名责实,触处皆矛盾矣。然而子史诸家,多沿其说,或取阴阳奇偶,或取五行生成,少则并于三五,多或配至百十,宁使续凫断鹤,要必象数相符。孟氏七篇,必依七政;屈原《九歌》,难合九章。近如邓氏《函史》之老阳少阳,《景岳全书》之八方八阵,则亦几何其不为儿戏耶?

古人著书命篇,取辨甲乙,非有深意也;六艺之文,今具可识矣。盖有一定之名,与无定之名,要皆取辨甲乙,非有深意也。一定之名,典谟、贡、范之属是也;《帝典》、《皋陶谟》、《禹贡》、《洪范》,皆古经定名。

他如《多方》、《多士》、《梓材》之类,皆非定名。无定之名,《风》诗《雅》、《颂》之属是也。皆以章首二字为名。诸子传记之书,亦有一定之名与无定之名,随文起例,不可胜举;其取辨甲乙,而无深意,则大略相同也。象数之书,不在其例。夫子没而微言绝,《论语》二十篇,固六艺之奥区矣;然《学而》、《为政》诸篇目,皆取章首字句标名,无他意也。《孟子》七篇,或云万章之徒所记,或云孟子自著,要亦诵法《论语》之书也。

《梁惠王》与《公孙丑》之篇名,则亦章首字句,取以标名,岂有他哉?说者不求篇内之义理,而过求篇外之标题,则于义为凿也。师弟问答,自是常事,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,何足异哉?说者以为卫灵公与季氏,乃当世之诸侯大夫,孔子道德为王者师,故取以名篇,与《公冶》、《雍也》诸篇,等于弟子之列尔;《孟子》篇名有《梁惠王》、《滕文公》,皆当世之诸侯,而与《万章》、《公孙丑》篇同列,亦此例也;此则可谓穿凿而无理者矣。

就如其说,则《论语》篇有《泰伯》,古圣贤也。《尧曰》,古圣帝也。岂亦将推夫子为尧与泰伯之师乎?《微子》,孔子祖也。《微子》名篇,岂将以先祖为弟子乎?且诸侯之中,如齐桓、晋文,岂不贤于卫灵?弟子自是据同时者而言,则鲁哀与齐景亦较卫灵为贤,不应取此也。晏婴、蘧瑗,岂不贤于季氏?同在章中,何不升为篇首,而顾去彼取此乎?孟子之于告子,盖卑之不足道矣。乃与公孙、万章,跻之同列,则无是非之心矣。执此义以说书,无怪后世著书,妄拟古人而不得其意者,滔滔未已也。

或曰:附会篇名,强为标榜,盖汉儒说经,求其说而不免太过者也。然汉儒所以为此,岂竟全无所见,而率然自伸其臆欤?余曰:此恐周末贱儒,已有开其端矣。著书之盛,莫甚于战国;以著书而取给为于禄之资,盖亦始于战国也。故屈平之草稿,上官欲夺,而《国策》多有为人上书,则文章重,而著书开假借之端矣。《五蠹》、《孤愤》之篇,秦王见之,至恨不与同生,则下以是于,上亦以是取矣。求取者多,则矜榜起,而饰伪之风亦开。余览《汉。艺文志》,儒家者流,则有《魏文侯》与《平原君》书。读者不察,以谓战国诸侯公子,何以入于儒家?不知著书之人,自托儒家,而述诸侯公子请业质疑,因以所问之人名篇居首;其书不传,后人误于标题之名,遂谓文侯、平原所自著也。夫一时逐风会而著书者,岂有道德可为人师,而诸侯卿相,漫无择决,概焉相从而请业哉?必有无其事,而托于贵显之交以欺世者矣。《国策》一书,多记当时策士智谋;然亦时有奇谋诡计,一时未用,而著书之士,爱不能割,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。

如苏子之于薛公及楚太子事,其明征也。然则贫贱而托显贵交言,愚陋而附高明为伍,策士夸诈之风,又值言辞相矜之际,天下风靡久矣。而说经者目见当日时事如此,遂谓圣贤道德之隆,必藉诸侯卿相相与师尊,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。呜呼!此则囿于风气之所自也。  假设问答以著书,于古有之乎?曰:有从实而虚者,《庄》、《列》寓言,称述尧、舜、孔、颜之问答,望而知其为寓也;有从虚而实者,《屈赋》所称渔父、詹尹,本无其人,而入以屈子所自言,是彼无而屈子固有也,亦可望而知其为寓也。有从文而假者,楚太子与吴客,乌有先生与子虚也;有从质而假者,《公》、《谷》传经,设为问难,而不著人名是也。后世之士,词掞藻,率多诡托,知读者之不泥迹也。考质疑难,必知真名;不得其人,而以意推之,则称或问,恐其以虚构之言,误后人也。近世著述之书,余不能无惑矣。理之易见者,不言可也;必欲言之,直笔于书,其亦可也。作者必欲设问,则已迂矣;必欲设问,或托甲乙,抑称或问,皆可为也。必著人以实之,则何说也?且所托者,又必取同时相与周旋,而少有声望者也,否则不足以标榜也;至取其所著,而还诘问之,其人初不知也,不亦诬乎?且问答之体,问者必浅,而答者必深;问者有非,而答者必是。今伪托于问答,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,而以浅且非者予人也,不亦薄乎?君子之于著述,苟足显其义,而折是非之中,虽果有其人,犹将隐其姓名而存忠厚,况本无是说而强坐于人乎?诬人以取名,与动人以求利,问以异乎?且文有起伏,往往假于义有问答,是则在于文势则然,初不关于义有伏匿也;倘于此而犹须问焉,是必愚而至陋者也。今乃坐人愚陋,而以供已文之起伏焉,则是假推官以叶韵也。昔有居下僚而吟诗谤上官者,上官召之,适与某推官者同见。
上官诘之,其人复吟诗以自解,而结语云问某推官。推官初不知也,惶惧无以自白,退而诘其何为见诬,答曰:非有他也,借君衔以叶韵尔。

问难之体,必屈问而申答,固非义理有至要,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。

孟子拒杨、墨,必取杨、墨之说而辟之,则不惟其人而惟其学。故引杨、墨之言,但明杨、墨之家学,而不必专指杨朱、墨翟之人也。是其拒之之深,欲痛尽其支裔也。盖以彼我不两立,不如是,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。彼异学之视吾儒,何独不然哉?韩非治刑名之说,则儒、墨皆在所摈矣。墨者之言少,而儒则《诗》、《书》六艺,皆为儒者所称述,故其历诋尧、舜、文、周之行事,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。故诸《难》之篇,多标儒者,以为习射之的焉。此则在彼不得不然也,君子之所不屑较也。然而其文华而辨,其意刻而深,后世文章之士,多好观之。惟其文而不惟其人,则亦未始不可参取也。

王充《论衡》,则效诸《难》之文而为之。效其文者,非由其学也,乃亦标儒者而诘难之;且其所诘,传记错杂,亦不尽出儒者也;强坐儒说,而为志射之的焉,王充与儒何仇乎?且其《问孔》、《刺孟》诸篇之辨难,以为儒说之非也,其文有似韩非矣。韩非绌儒,将以申刑名也;王充之意,将亦何申乎?观其深斥韩推鹿马之喻以尊儒,且其自叙,辨别流俗传讹,欲正人心风俗,此则儒者之宗旨也。然则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?韩非宗旨,固有在矣;其文之隽,不在能斥儒也。王充泥于其文,以为不斥儒,则文不隽乎?

凡人相诟,多反其言以诟之,情也;斥名而诟,则反诟者必易其名,势也。

今王充之斥懦,是彼斥反诟,而仍用己之名也。

质性《洪范》三德,正直协中,刚柔互克,以剂其过与不及;是约天下之心知血气,聪明才力,无出于三者之外矣。孔子之教弟子,不得中行,则思狂狷,是亦三德之取材也。然而乡愿者流,貌似中行而讥狂狷,则非三德所能约也。孔、孟恶之为德之贼,盖与中行狂狷,乱而为四也。乃人心不古,而流风下趋,不特伪中行者乱三为四,抑且伪狂伪狷者流,亦且乱四而为六;不特中行不可希冀,即求狂狷之诚然,何可得耶?孟子之论知言,以为生心发政,害于其事。吾盖于撰述诸家,深求其故矣。其曼衍为书,本无立言之旨,可弗论矣。乃有自命成家,按其宗旨,不尽无谓;而按以三德之实,则失其本性,而无当于古人之要道,所谓似之而非也。学者将求大义于古人,而不于此致辨焉,则始于乱三而六者,究且因三伪而亡三德矣。呜呼!质性之论,岂得已哉?  《易》曰:“言有物而行有恒。”《书》曰:“诗言志。”吾观立言之君子,歌咏之诗人,何其纷纷耶?求其物而不得也,探其志而茫然也,然而皆曰,吾以立言也,吾以赋诗也。无言而有言,无诗而有诗,即其所谓物与志也。然而自此纷纷矣。

有志之士,矜其心,作其意,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。学必本于性天,趣必要于仁义,称必归于《诗》、《书》,功必及于民物。是尧、舜而非桀、纣,尊孔、孟而拒杨、墨。其所言者,圣人复起,不能易也。求其所以为言者,宗旨茫然也。譬如《彤弓》、《湛露》,奏于宾筵,闻者似谓肄业及之也。或曰:宜若无罪焉。然而子莫于焉执中,乡愿于焉无刺也。惠子曰:“走者东走,逐者亦东走,东走虽同,其东走之情则异。”观斯人之所言,其为走之东欤?逐之东欤?是未可知也。然而自此又纷纷矣。  豪杰者也,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,吾实有志焉,物不得其平则鸣也。观其称名指类,或如诗人之比兴,或如说客之谐隐,即小而喻大,吊古而伤时,嬉笑甚于裂眦,悲歌可以当泣,诚有不得已于所言者。以谓贤者不得志于时,发愤著书以自表见也。盖其旨趣,不出于《骚》也。吾读骚人之言矣:“纷吾有此内美,又重之以修能。”太史迁曰:“余读《离骚》,悲其志。”又曰:“明道德之广崇,治乱之条贯,其志洁,其行廉,◆然泥而不滓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。”此贾之所以吊屈,而迁之所以传贾也;斯皆三代之英也。

若夫托于《骚》以自命者,求其所以牢骚之故而茫然也。嗟穷叹老,人富贵而已贫贱也,人高第而已摈落也,投权要而遭按剑也,争势利而被倾轧也,为是不得志,而思托文章于《骚》、《雅》,以谓古人之志也;不知中人而下,所谓“齐心同所愿,含意而未伸”者也。夫科举擢百十高第,必有数千贾谊,痛哭以吊湘江,江不闻矣;吏部叙千百有位,必有盈方屈原,搔首以赋《天问》,天厌之矣。孟子曰:“有伊尹之志则可,无伊尹之志则篡也。”吾谓年骚者,有屈贾之志则可,无屈贾之志则鄙也。然而自命为骚者,且纷纷矣。

有旷观者,从而解曰:是何足以介也!吾有所言,吾以适吾意也。人以吾为然,吾不喜也;人不以吾为然,吾不愠也。古今之是非,不欲其太明也;人我之意见,不欲其过执也。必欲信今,又何为也?有言不如无言之为愈也。

是其宗旨盖欲托于庄周之齐物也。吾闻庄周之言曰:“内圣外王之学,暗而不明”也,“百家往而不反,道术将裂”也,“寓言十九,卮言日出。”然而稠适上遂,充实而不可以已,则非无所持,而漫为达观,以略世事也。今附庄而称达者,其旨果以言为无用欤?虽其无用之说,可不存也。而其无用之说,将以垂教欤?则贩夫皂隶,亦未闻其必蕲有用也。豕腹饕饕,羊角戢戢,何尝欲明古今之是非,而执人我之意见也哉?怯之所以胜勇者,力有余而不用也;讷之所以胜辨者,智有余而不竟也。蛟龙战于渊,而蚂蚁不知其胜负;虎豹角于山,而螾狸不知其强弱。乃不能也,非不欲也。以不能而托于不欲,则夫妇之愚,可齐上智也。然而遁其中者,又纷纷矣。

易曰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。”阳变阴合,循环而不穷者,天地之气化也,人秉中和之气以生,则为聪明睿智。毗阴毗阳,是宜刚克柔克,所以贵学问也。骄阳诊阴,中于气质,学者不能自克,而以似是之非为学问,则不如其不学也。孔子曰:“不得中行而与之,必也狂狷乎!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。”庄周、屈原,其著述之狂狷乎?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,不屑不洁之狷也;庄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,而不傲倪于万物,进取之狂也。

昔人谓庄、屈之书,哀乐过人;盖言性不可见,而情之奇至如庄、屈,狂狷之所以不朽也。乡愿者流,托中行而言性天,剽伪易见,不足道也。于学见其人,而以情著于文,庶几狂狷可与乎!然而命骚者鄙,命庄者妄。狂狷不可见,而鄙且妄者,纷纷自命也。夫情本于性也,才率于气也。累于阴阳之间者,不能无盈虚消息之机。才情不离乎血气,无学以持之,不能不受阴阳之移也。陶舞愠戚,一身之内,环转无端,而不自知。苟尽其理,虽夫子愤乐相寻,不过是也。其下焉者,各有所至,亦各有所通。大约乐至沉酣,而惜光景,必转生悲;而忧患既深,知其无可如何,则反为旷达。屈原忧极,故有轻举远游、餐霞饮瀣之赋;庄周乐至,故有后人不见天地之纯、古人大体之悲;此亦倚伏之至理也。若夫毗于阴者,妄自期许,感慨横生,贼夫骚者也;毗于阳者,猖狂无主,动称自然,贼夫庄者也。然而亦且循环未有已矣。  族子廷枫曰:“论史才史学而不论义德,论文情文心而不论文性,前人自有缺义。此与《史德》篇,俱足发前人之覆。”黠陋取蒲于董泽,承考于《长杨》,矜谒者之通,著卜肆之应,人谓其黠也;非黠也,陋也。名者实之宾,徇名而忘实,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,质去而文不能独存也。太上忘名,知有当务而已,不必人之谓我何也。其次顾名而思义。天下未有苟以为我树名之地者,因名之所在,而思其所以然,则知当务而可自勉矣。

其次畏名而不妄为。尽其所知所能,而不强所不知不能。黠者视之,有似乎拙也;非拙也,交相为功也。最下徇名而忘实。

取蒲于董泽,何谓也?言文章者宗《左》、《史》。《左》、《史》之于文,犹六经之删述也。《左》因百国宝书,《史》因《尚书》、《国语》及《世本》、《国策》、《楚汉春秋》诸记载;己所为者十之一,删述所存十之九也,君子不以为非也。彼著书之旨,本以删述为能事,所以继《春秋》而成一家之言者,于是兢兢焉,事辞其次焉者也。古人不以文辞相矜私,史文又不可以凭虚而别构;且其所本者,并悬于天壤,观其入于删述之文辞,犹然各有其至焉。斯亦陶熔同于造化矣。吾观近日乏文集,而不能无惑也。

传记之文,古人自成一家之书,不以入集,后人散著以入集,文章之变也。

既为集中之传记,即非删述专家之书矣;笔所闻见,以备后人之删述,庶几得当焉。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,窥见当世之学问文章,而不能无动矣,度己之才力,不足以致之;于是有见史家之因袭,而点次其文为传记,将以渊海其集焉,而不知其不然也。宣城梅氏之历算,家有其书矣;哀录历议,书盈二卷,以为传而入文集,何为乎?退而省其私,未闻其于律算有所解识也。

丹溪朱氏之医理,人传其学矣;节钞医案,文累万言,以为传而入文集,何为乎?进而求其说,未闻其于方术有所辨别也。班固因《洪范》之传而述《五行》,因《七略》之书而叙《艺文》。班氏未尝深于灾祥,精于校◆也;而君子以谓班氏之删述,其功有补于马迁;又美班氏之删述,善于因人而不自用也。盖以《汉书》为庙堂,诸家学术,比于大镛◆鼓之陈也。今为梅、朱作传者,似羡宗庙百官之美富,而窃取庭燎反坫,以为蓬户之饰也。虽然,亦可谓拙矣。经师授受,子术专家,古人毕生之业也;苟可猎取菁华,以为吾文之富有,则四库典籍,犹董泽之蒲也,又何沾沾于是乎?

承考于《长杨》,何谓也?善则称亲,过则归己,此孝子之行,亦文章之体也。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所称述,远矣。三代而后,史迁、班固俱世为史,而谈、彪之业,亦略见于迁、固之叙矣。后人乃谓固盗父书,而迁称亲善。

由今观之,何必然哉?谈之绪论,仅见六家宗旨,至于留滞周南,父子执手欷◆,以史相授,仅著空文,无有实迹。至若彪著《后传》,原委具存,而三纪论赞,明著彪说,见家学之有所接受;何得如人之所言,致启郑樵诬班氏以盗袭之嫌哉?第史迁之叙谈,既非有意为略;而班固之述彪,亦非好为其详;孝子甚爱其亲,取其亲之行业而笔之于书,必肖其亲之平日,而身之所际不与也。

吾观近日之文集,而不能无惑焉。其亲无所称述欤?阙之可也;其亲仅有小善欤?如其量而录之,不可略而为漏,溢而为诬可也。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,侈陈已之功绩,累牍不能自休,而曲终奏雅,则曰吾先人之教也;甚至敷张己之荣遇,津津有味其言,而赋卒为乱,则曰吾先德之报也。夫自叙之文,过于扬厉,刘知几犹讥其言志不让,率尔见哂矣。况称述其亲,乃为自诩地乎?夫张汤有后,史臣为荐贤者劝也;出之安世之口,则悖矣。伯起世德,史臣为清忠者幸也,出之秉、赐之书,则舛矣。昔人谓《长杨》、《上林》诸赋,侈陈游观,而末寓箴规,以谓讽一而劝百。斯人之文,其殆自诩百,而称亲者一欤?

矜谒者之通,何谓也?国史叙《诗》,申明六义。盖诗无达言,作者之旨,非有序说,则其所赋,不辨何谓也?今之《诗序》,以谓传授失其义,则可也;谓无待于序,不可也。《书》之有序,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,当有篇目欤!今之《书序》,意亦经师授受之言,仿《诗序》而为者欤!读《书》终篇,则事理自见;故《书》虽无序,而书义未尝有妨也。且《书》故有序矣,训诰之文终篇记言,则必书事首简,以见训诰所由作。是记事之《书》无需序,而记言之《书》本有序也。由是观之,序之有无,本于文之明晦,亦可见矣。吾观近日之文集,而不能无惑也。树义之文,或出前人所已言也,或其是非本易见也,其人未尝不知之,而必为之论著者,其中或亦有微意焉,或有所托而讽焉,或有所感而发焉。既不明言其故矣,必当序其著论之时世,与其所见所闻之大略,乃使后人得以参互考质,而见所以著论之旨焉。是亦《书》序训诰之遗也。乃观论著之文,论所不必论者,十常居七矣,其中岂无一二出于有为之言乎?然如风《诗》之无序,何由知其微旨也!且使议论而有序,则无实之言类于经生帖括者,亦可稍汰焉,而人多习而不察也。至于序事之文,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。乃观后世文集,应人请而为传志,则多序其请之之人,且详述其请之之语。偶然为之,固无伤也;相习成风,则是序外之序矣。虽然,犹之可也。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,序人请乞之辞,故为敷张扬厉以谀己也。一则曰:吾子道德高深,言为世楷,不得吾子为文,死者目不瞑焉;再则曰:吾子文章学问,当代宗师,苟得吾子一言,后世所征信焉。己则多方辞让,人又搏颡固求。凡斯等类,皆入文辞,于事毫无补益,而借人炫己,何其厚颜之甚邪?且文章不足当此,是诬死也;请者本无是言,是诬生也。若谓事之缘起,不可不详,则来请者当由门者通谒,刺揭先投,入座寒温,包苴后馈,亦缘起也,易亦详而志之乎?而谓一时请文称誉之辞,有异于是乎?  著卜肆之应,何谓也?著作降而为文集,有天运焉,有人事焉。道德不修,学问无以自立,根本蹶而枝叶萎,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。世事殊而文质变,人世酬酢,礼法制度,古无今有者,皆见于文章。故惟深山不出则已矣,苟涉乎人世,则应求取给,文章之用多而文体分,分则不能不出于文集。其有道德高深,学问精粹者,即以文集为著作,所谓因事立言也;然已不能不杂酬酢之事,与给求之用也,若不得为子史专家,语无泛涉也。其误以酬酢给求之文为自立而纷纷称集者,盖又不知其几矣。此则运会有然,不尽关于人事也。

吾观近日之文集,而不能无惑也。史学衰,而传记多杂出,若东京以降,《先贤》、《耆旧》诸传,《拾遗》、《搜神》诸记,皆是也;史学废,而文集入传记,若唐、宋以还,韩、柳志铭,欧、曾序述,皆是也。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,以尽其能事,亦当搜罗闻见,核其是非,自著一书,以附传记之专家;至不得已,而因人所请,撰为碑、铭、序、述诸体,即不得不为酬酢应给之辞,以杂其文指,韩、柳、欧、曾之所谓无可如何也。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,度其文采不足以动人,学问不足以自立,于是思有所托以附不朽之业也,则见当世之人物事功,群相夸诩,遂谓可得而藉矣。藉之,亦似也;不知传记专门之撰述,其所识解又不起于韩、欧文集也,以谓是非碑志不可也。碑志必出子孙之所求,而入之子孙未尝求之也,则虚为碑志以入集,似乎子孙之求之,自谓庶几韩、欧也。  夫韩、欧应人之求而为之,出于不得已;故欧阳自命在五代之史,而韩氏欲诛奸谀于既死,发潜德之幽光,作唐之一经,尚恨托之空言也。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,仰窥有余羡,乃至优孟以摩之,则是词科之拟诰,非出于丝纶,七林之答问,不必有是言也,将何以征金石,昭来许乎?夫舍传记之直达,而效碑志之旁通,取其似韩、欧耶?则是矉里也;取其应人之求为文望邪?则是卜肆也。昔者西施病心而矉,里之丑妇,美丽效之;富者闭门不出,贫者挈妻子而去之。贱工卖卜于都市,无有过而问者,则曰:某王孙厚我,某贵卿神我术矣。

俗嫌文字涉世之难,俗讳多也。退之遭李愬之毁,《平淮西碑》本未略李愬功。欧阳辨师鲁之志,从古解人鲜矣。往学古文于朱先生。先生为《吕举人志》,吕久困不第,每夜读甚苦。邻妇语其夫曰:“吕生读书声高,而音节凄悲,岂其中有不自得邪?”其夫告吕。吕哭失声曰:“夫人知我。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聪,我岂久不第乎?”由是每读则向邻墙三揖。其文深表吕君不遇伤心,而当时以谓佻薄,无男女嫌,则聚而议之。又为某夫人志,其夫教甥读书不率,挞之流血。
太夫人护甥而怒,不食。夫人跪劝进食。太夫人怒,批其颊。夫人怡色有加,卒得姑欢。其文于慈孝友睦,初无所间;而当时以谓妇遭姑挞,耻辱须讳,又笞甥挞妇,俱乖慈爱,则削而去之。余尝为《迁安县修城碑文》,中叙城久颓废,当时工程更有急者,是以大吏勘入缓工;今则为日更久,记坏益甚,不容更缓。此乃据实而书,宜若无嫌。而当时阅者,以谓碑叙城之宜修,不宜更著勘缓工者以形其短。初疑其人过虑,其后质之当世号知文者,则皆为是说,不约而同。又尝为人撰《节妇传》,则叙其生际穷困,亲族无系援者,乃能力作自给,抚孤成立。而其子则云:“彼时亲族不尽穷困,特不我母子怜耳。今若云云,恐彼负惭,且成嫌隙。

请但述母氏之苦,毋及亲族不援。“此等拘泥甚多,不可更仆数矣。亦间有情形太遇,实难据法书者,不尽出拘泥也。又为朱先生撰《寿幛题辞》云:”自癸巳罢学政归,门下从游,始为极盛。“而同人中,有从游于癸巳前者,或愤作色曰:”必于是后为盛,是我辈不足重乎?“又为梁文定较注《年谱》云:”公念嫂夫人少寡,终身礼敬如母。遇有拂意,必委曲以得其欢。“而或乃曰:”嫂自应敬,今云念其少寡而敬,则是防嫂不终其节,非真敬也。“其他琐琐,为人所摘议者,不可具论,姑撮大略于此,亦可见文章涉世,诚难言矣。

夫文章之用,内不本于学问,外不关于世教,已失为文之质;而或怀挟偏心,诋毁人物,甚而攻发隐私,诬涅清白;此则名教中之罪人,纵幸免刑诛,天谴所必及也。至于是非所在,文有抑扬;比拟之余,例有宾主;厚者必云不薄。醇者必曰无疵。殆如赋诗必谐平仄,然后音调;措语必用助辞,然后辞达。今为醇厚著说,惟恐疵薄是疑;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,而诗句须用全仄全平,虽周、孔复生,不能一语称完善矣。嗟乎!经世之业,不可以为涉世之文。不虞之誉,求全之毁,从古然矣。读古乐府,形容蜀道艰难,太行诘屈,以谓所向狭隘,喻道之穷;不知文字一途,乃亦崎岖如是!是以深识之士,黯默无言。自勒名山之业,将俟知者发之,岂与容悦之流较甘苦哉!

针名名者,实之宾。实至而名归,自然之理也,非必然之事也。君子顺自然之理,不求必然之事也。君子之学,知有当务而已矣;未知所谓名,安有见其为实哉?  好名者流,徇名而忘实,于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。识者病之,乃欲使人后名而先实也。虽然,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。君子无是也。君子出处,当由名义,先王所以觉世牖民,不外名教。伊古以来,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。何为好名乃致忘实哉?曰:义本无名,因欲不知义者由于义,故曰名义;教本无名,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,故曰名教。揭而为名,求实之谓也。  譬犹人不知食,而揭树艺之名以劝农;人不知衣,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;暖衣饱食者,不求农蚕之名也。今不问农蚕,而但以饱暖相矜耀,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,假借糠秕以充饱,隐裹败絮以伪暖,斯乃好名之弊矣。故名教名义之为名,农蚕也;好名者之名,饱暖也,必欲骛饱暖之名,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。

然谓好名者丧名,自然之理也,非必然之事也。昔介之推不言禄,禄亦弗及。实至而名归,名亦未必遽归也。天下之各,定于真知者,而羽翼于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。夫真知者,必先自知。天下鲜自知之人,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,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。似有知,故可相与为声名;实未深知,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。又况智干术驭,竭尽生平之思力,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?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时之名,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。  且好名者,固有所利面为之者也。如贾之利市焉,贾必出其居积,而后能获利;好名者,亦必浇漓其实,而后能徇一时之名也。盖人心不同如其面,故务实者,不能尽人而称善焉。好名之人,则务揣人情之所向,不必出于中之所谓诚然也,且好名者,必趋一时之风尚也。风尚循环,如春兰秋鞠之互相变易,而不相袭也。人生其间,才质所优,不必适与之合也。好名者,则必屈曲以徇之,故于心术多不可问也。唇亡则齿寒,鲁酒薄而邯郸围,此言势存必至,理有固然也。

学问之道,与人无忮忌,而名之所关,伎忌有所必至也。学问之道,与世无矫揉;而名之所在,矫揉有所必然也。故好名者,德之贼也。

若夫真知者,自知之确,不求人世之知之矣。其于似有知实未深知者,不屑同道矣。或百世而上,得一人焉,吊其落落无与俦也,未始不待我为后起之援也;或千里而外,得一人焉,怅其遥遥未接迹也,未始不与我为比邻之洽也。以是而问当世之知,则寥寥矣,而君子不以为患焉。浮气息,风尚平,天下之大,岂无真知者哉?至是而好名之伎,亦有所穷矣。故曰:实至而名归,好名者丧名,皆自然之理也,非必然之事也。卒之事亦不越于理矣。

砭异古人于学求其是,未尝求异于人也。学之至者,人望之而不能至,乃觉其异耳,非其自有所异也。夫子曰:“俭,吾从众。泰也,虽违众,吾从下。”圣人方且求同于人也;有时而异于众,圣人之不得已也。天下有公是,成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,圣人莫能异也。贤智之士,深求其故,而信其然;庸愚未尝有知,而亦安于然。而负其才者,耻与庸愚同其然也,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。譬如善割烹者,甘旨得人同嗜,不知味者,未尝不以谓甘也。今耻与不知味者同嗜好,则必啜糟弃醴,去脍炙而寻藜藿,乃可异于庸俗矣。

语云:“后世苟不公,至今无圣贤。”万世取信者,夫子一人而已矣。夫子之可以取信,又从何人定之哉?公是之不容有违也。夫子论列古之神圣贤人,众矣。伯夷求仁得仁,泰伯以天下让,非夫子阐幽表微,人则无由知尔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,虽无夫子之称述,人岂有不知者哉?以夫子之圣,而称述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,不闻去取有异于众也。则天下真无可以求异者矣。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至于声色臭味,天下之耳目口鼻,皆相似也。心之所同然者,理也,义也。然天下歧趋,皆由争理义,而是非之心,亦从而易焉。岂心之同然,不如耳目口鼻哉?声色臭味有据而理义无形。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,无形则贤智不免于自用也。故求异于人,未有不出于自用者也。治自用之弊,莫如以有据之学,实其无形之理义,而后趋不入于歧途也。夫内重则外轻,实至则名忘。凡求异于人者,由于内不足也。

自知不足,而又不胜其好名之心,斯欲求异以加入,而人亦卒莫为所加也。

内不足,不得不矜于外;实不至,不得不骛于名,又人情之大抵类然也。以人情之大抵类然,而求异者固亦不免于出此,则求异者何尝异人哉?特异于坦荡之君子尔。夫马,毛鬣相同也,龁草饮水,秣刍饲粟,且加之鞍鞯而施以钳勒,无不相同也,或一日而百里,或一日而千里。从同之中而有独异者,圣贤豪杰,所以异于常人也。不从众之所同,而先求其异,是必诡衔窃辔,碔砆噬龁,不可备驰驱之用者也。砭俗文章家言及于寿屏祭幛,几等市井间架,不可入学士之堂矣。其实时为之也。涉世不得废应酬故事,而祝嘏陈言,哀挽习语,亦无从出其性灵,而犹于此中斤斤焉,计工论拙,何以异于梦中之占梦欤?夫文所以将其意也,意无所以自申,而概与从同,则古人不别为辞,如冠男之祝,醮女之命,但举成文故牍而已矣。文胜之习,必欲为辞,为之而岂无所善?则遂相与矜心作意,相与企慕仿效,滥觞流为江河,不复可堙阏矣。夫文生于质也,始作之者,未通乎变,故其数易尽。沿而袭之者之所以无善步也,既承不可遏之江河,则当相度宣防,资其灌溉,通其舟楫,乃见神明通久之用焉。文章之道,凡为古无而今有者,皆当然也。称寿不见于古,面叙次生平,一用记述之法;以为其人之不朽,则史传竹帛之文也。挽祭本出辞章,而历溯行实,一用诔谥之意,以为其人之终始,则金石刻画之文也。文生于质,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,亦于世教未为无补。又何市井间架之足疑,而学士之不屑道哉?  夫生有寿言,而死有祭挽,近代亡于礼者之礼也。礼从宜,使从俗,苟不悖乎古人之道,君子之所不废也。文章之家,卑视寿挽,不知神明其法,弊固至乎此也。其甚焉者,存祭挽而耻录寿言。近世文人,自定其集,不能割爱而间存者,亦必别为卷轴,一似雅郑之不可同日语也。汪钝翁以古文自命,动辄呵责他人,其实有才无识,好为无谓之避忌,反自矜为有识,大抵如此。此则可谓知一十而昧二五也。彼徒见前人文集有哀诔而无寿言,以谓哀诔可通于古,而祝嘏之辞,为古所无也。不知墓志始于六朝,碑文盛于东汉,于古未有行也。中郎碑刻,昌黎志铭,学士盛称之矣。今观蔡、韩二氏之文集,其间无德而称,但存词致,所与周旋而俯仰者,有以异于近代之寿言欤?宽于取古,而刻以绳今,君子以为有耳而无目也。必以铭志之伦,实始乎古,则祝嘏之文,未尝不始于《周官》,六祝之辞,所以祈福祥也。以其文士为之之晚出,因而区别其类例,岂所语于知时之变者乎?

夫文生于质。寿祝哀诔,因其人之质而施以文,则变化无方,后人所辟,可以过于前人矣。夫因乎人者,人万变而文亦万变也;因乎事者,事不变而文亦不变也。醮女之辞,冠男之颂,一用成文故典,古人不别为辞,载在传记,盖亦多矣。揖让之仪文,鼓吹之节奏,礼乐之所不废也。然而其质不存焉,虽有神圣制作,无取仪文节奏,以为特著之奇也。后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,则概为之辞,所为辞费也。进士题名之碑,必有记焉;明人之弊,今则无矣。科举拜献之录,必有序焉。此则今尚有之。似可请改用一定格式,如贺表例。自唐、宋以来,秋解春集,进士登科,等于转漕上计,非有特出别裁之事也。题名进录,故事行焉。

虽使李斯刻石,指题名碑。刘向奏书,指进呈录。岂能于寻常行墨之外,别著一辞哉?而能者矜焉,拙者愧焉,惟其文而不惟其事,所谓惑也。成室上梁,必有文焉;婚姻通聘,必有启焉。

同此堂构,同此男女,虽使鲁般发号,高禖绍宾,岂能于寻常行墨之外,别著一辞哉?而能者矜焉,拙者愧焉,惟其文而不惟其事,所谓惑也。而当世文人,方且劣彼而优此,何哉?国家令典,郊庙祝版,岁举常事,则有定式,无更张也;推恩循例,群臣诰敕,官秩相同,则有定式,无更张也;万寿庆典,嘉辰令节,群臣贺表,咸有定式,无更张也。圣人制作,为之礼经,宜质宜文,必当其可。文因乎事,事万变而文亦万变,事不变而文亦不变,虽周、孔制作,岂有异哉?

揖让之仪文,鼓吹之节奏,常人之所不能损者,神圣之所不能增;而文人积习相寻,必欲夸多面斗靡,宜乎文集之纷纷矣。  《礼》曰:“君子未葬读丧礼,既葬读祭礼,丧复常读乐章。”丧礼远近有别,而文质以分,所以本于至情也。近世文人,则有丧亲成服之祭文矣,葬亲堂祭之祭文矣,分赠吊客之行述矣。传曰:“孝子之丧亲也,哭不◆,礼无容,言不文,茕茕苫块之中,杖而后能起,朝夕哭无时。”尚有人焉,能载笔而摛文,以著于竹帛,何以异于苍梧人之让妻,华大夫之称祖欤?或曰:未必其文之自为,相丧者之代辞也。夫文主于质也,代为之辞,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也。鸱鸮既处飘摇,不为碔砆之好音;鲋鱼故在涸辙,不无愤然之作色。虽代禽鱼立言,亦必称其情也。岂曰代为之辞,即忘孝子之所自处欤?  或谓代人属草,有父母者,不当为人述考妣也。颜氏著训,盖谓孝子远嫌,听无声而视无形,至谆谆也。虽然,是未明乎代言之体也。嫌之大者,莫过君臣;周公为成王诏臣庶,则不以南面为嫌。嫌之甚者,莫过于男女;谷永为元帝报许后,即不以内亲为忌。伊古名臣,拟为册祝制诰,则追谥先朝,册后建储,以至训敕臣下,何一不代帝制以立言,岂有嫌哉?必谓涉世远嫌,不同官守,乐府孤儿之篇,岂必素冠之棘人?古人寡妇之叹,何非须眉之男子?文人为子述其亲,必须孤子而后可;然则为夫述其妻,必将阉寺而后可乎?夫非礼之礼,非义之义,君子弗为,盖以此哉!

卷五内篇五

  申郑子长、孟坚氏不作,而专门之史学衰。陈、范而下,或得或失,粗足名家。至唐人开局设监,整齐晋、隋故事,亦名其书为一史;而学者误承流别,不复辨正其体;于是古人著书之旨,晦而不明。至于辞章家舒其文辞,记诵家精其考核,其于史学,似乎小有所补;而循流忘源,不知大体,用功愈勤,而识解所至,亦去古愈远而愈无所当。郑樵生千载而后,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,而知作者之旨,不徒以词采为文,考据为学也。于是遂欲匡正史迁,益以博雅;贬损班固,讥其因袭;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,运以别识心裁。

盖承通史家风,而自为经纬,成一家言者也。学者少见多怪,不究其发凡起例,绝识旷论,所以斟酌群言,为史学要删;而徒摘其援据之疏略,裁剪之未定者,纷纷攻击,势若不共戴天。古人复起,奚足当吹剑之一吷乎?若夫二十略中,《六书》、《七音》与《昆虫草木》三略,所谓以史翼经,本非断代为书,可以递续不穷者比,诚所谓专门绝业,汉、唐诸儒不可得闻者也。
创条发例,巨制鸿编,即以义类明其家学。其事不能不因一时成书,粗就隐括,原未尝与小学专家,特为一书者,絜长较短;亦未尝欲后之人,守其成说,不稍变通。夫郑氏所振在鸿纲,而末学吹求,则在小节。是何异讥韩、彭名将,不能邹、鲁趋跄;绳伏、孔巨儒,不善作雕虫篆刻耶?

夫史迁绝学,《春秋》之后,一人而已。其范围千古、牢笼百家者,惟创例发凡,卓见绝识,有以追古作者之原,自具《春秋》家学耳。若其事实之失据,去取之未当,议论之未醇,使其生唐、宋而后,未经古人论定;或当日所据石室金匮之藏,及《世本》、《谍记》、《楚汉春秋》之属,不尽亡佚;后之溺文辞而泥考据者,相与锱铢而校,尺寸以绳,不知更作如何掊击也。今之议郑樵者,何以异是?孔子作《春秋》,盖曰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,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。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,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。然夫子所取,不在彼而在此。则史家著述之道,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?自迁、固而后,史家既无别识心裁,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。

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,而缀学之徒,嚣然起而争之。然则充其所论,即一切科举之文词,胥吏之簿籍,其明白无疵,确实有据。转觉贤于迁、固远矣。

虽然,郑君亦不能无过焉。马、班父子传业,终身史官,固无论矣。司马温公《资治通鉴》,前后一十九年,书局自随,自辟僚属,所与讨论,又皆一时名流;故能裁成绝业,为世宗师。郑君区区一身,僻处寒陋,独犯马、班以来所不敢为者而为之,立论高远,实不副名;又不幸而与马端临之《文献通考》,并称于时,而《通考》之疏陋,转不如是之甚。末学肤受,本无定识,从而抑杨其间,妄相拟议,遂与比类纂辑之业,同年而语,而衡短论长,岑楼寸木且有不敌之势焉,岂不诬哉!

答客问上癸巳在杭州,闻戴征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,痛诋郑君《通志》。其言绝可怪笑,以谓不足深辨,置弗论也。其后学者,颇有皆謷。因假某君叙说,辨明著述源流。自谓习俗浮议,颇有摧陷廓清之功。然其文上溯马、班,下辨《通考》,皆史家要旨,不尽为《通志》发也。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诘难,因作《答客问》三篇。

客有见章子《续通志叙书后》者,问于章子曰:《通志》之不可轻议,则既闻命矣。先生之辨也,文繁而不可杀,其推论所及,进退古人,多不与世之尚论者同科;岂故为抑扬,以佐其辨欤?抑先生别有说欤?夫学者皆称二十二史,著录之家,皆取马、班而下,至于元、明而上,区为正史一门矣。

今先生独谓唐人整齐晋、隋故事,亦名其书为一史,而学者误承流别。不复辨正其体焉。岂晋、隋而下,不得名为一史欤?观其表志成规,纪传定体,与马、班诸史,未始有殊;开局设监,集众修书,亦时势使然耳。求于其实,则一例也。今云学者误承流别。敢问晋、隋而下,其所以与陈、范而上,截然分部者安在?

章子曰:史之大原,本乎《春秋》;《春秋》之义,昭乎笔削。笔削之义,不仅事具始末,文成规矩已也。以夫子“义则窃取”之旨观之,固将纲纪天人,推明大道。所以通古今之变,而成一家之言者,必有详人之所略,异人之所同,重人之所轻,而忽人之所谨,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,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,而后微茫杪忽之际,有以独断于一心。及其书之成也,自然可以参天地面质鬼神,契前修而俟后圣,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。陈、范以来,律以《春秋》之旨,则不敢谓无失矣。然其心裁别识,家学具存;纵使反唇相议,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,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,要其离合变化,义无旁出,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;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,相与效子莫之执中,求乡厚之无刺,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。若夫君臣事迹,官司典章,王者易姓受命,综核前代,纂辑比类,以存一代之旧物,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。

开局设监,集众修书,正当用其义例,守其绳墨,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,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?

《易》曰:“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。”史才不世出。面对世变易不可常,及时纂辑所闻见,而不用标别家学、决断去取为急务,岂特晋、隋二史为然哉?班氏以前,则有刘向、刘歆、杨雄、贾逵之《史记》;范氏以前,则有刘珍、李尤、蔡邕、卢植、杨彪之《汉记》。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,不用纪传之定体?

然而守先待后之故事,与笔削独断之专家,其功用足以相资,而流别不能相混,则断如也。溯而上之,百国宝书之于《春秋》,《世本》、《国策》之于《史记》,其义犹是耳。

唐后史学绝,而著作无专家。后人不知《春秋》之家学,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,乃与马、班、陈、范诸书,并列正史焉。于是史文等于科举之程式,胥吏之文移,而不可稍有变通矣。间有好学深思之士,能自得师于古人,标一法外之义例,著一独具之心裁,而世之群怪聚骂,指目牵引为言词,譬若猵狙见冠服,不与龁决毁裂,至于尽绝不止也。郑氏《通志》之被谤,凡以此也。

嗟乎!道之不明久矣。《六经》皆史也。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孔子之作《春秋》也,盖曰:“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。”然则典章事实,作者之所不敢忽,盖将即器而明道耳。其书足以明道矣,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,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。道不明而争于器,实不足而竟于文,其弊与空言制胜、华辩伤理者,相去不能以寸焉,而世之溺者不察也。太史公曰:“好学深思,心知其意。”当今之世,安得知意之人,而与论作述之旨哉?

答客问中客曰:孔子自谓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。”又曰“好古敏以求之。”夏殷之礼,夫子能言,然而无征不信,慨于文献之不足也。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,而笾豆器数,不为琐琐焉,毋乃悖于夫子之教欤?马氏《通考》之详备,郑氏《通志》之疏舛,三尺童子所知也。先生独取其义旨,而不责其实用,遂欲申郑而屈马,其说不近于偏耶?  章子曰:天下之言,各有攸当;经传之言,亦若是而已矣。读古人之书,不能会通其旨,而徒执其疑似之说,以争胜于一隅,则一隅之言。不可胜用也。天下有比次之书,有独断之学,有考索之功,三者各有所主,而不能相通。《六经》之于典籍也,犹天之有日月也。读《书》如无《诗》,读《易》如无《春秋》,虽圣人之籍,不能于一书之中,备数家之攻索也。《易》曰“不可为典要”,而《书》则偏言“辞尚体要”焉;读《诗》不以辞害志,而《春秋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。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,而征粤若稽古之文,托熊蛇鱼旐之梦,以纪春王正月之令,则圣人之业荒,而治经之旨悖矣。若云好古敏求,文献征信,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灭裂也。多闻而有所择,博学而要于约,其所取者有以自命,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。大道既隐,诸子争鸣,皆得先王之一端,庄生所谓“耳目口鼻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”者也。
目察秋毫,而不能见雷霆;耳辨五音,而不能窥泰山。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,则可矣;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,其可乎?

由汉氏以来,学者以其所得,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,盖不少矣。高明者多独断之学,沉潜者尚考索之功,天下之学术,不能不具此二途。譬犹日昼而月夜,暑夏而寒冬,以之推代而成岁功,则有相需之益;以之自封而立畛域,则有两伤之弊。故马、班史祖,而伏、郑经师,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,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。使伏、郑共注一经,必有牴牾之病;使马、班同修一史,必有矛盾之嫌。以此知专门之学,未有不孤行其意,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,举世非之而不顾。
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,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马融受业于其女弟,然后其学始显也。迁书有徐广、裴駰诸家传其业,固书有服虔、应劭诸家传其业;专门之学,口授心传,不啻经师之有章句矣。  然则春秋经世之意,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详,绳墨之所不可得而准。而今之学者,凡遇古人独断之著述,于意有不惬,嚣然纷起而攻之,亦见其好议论而不求成功矣。

若夫比次之书,则掌故令史之孔目,簿书记注之成格,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,其用止于备稽检而供采择,初无他奇也。然而独断之学,非是不为取裁;考索之功,非是不为按据。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,嘉禾之不离乎粪土,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,不可轻议也。然独断之学,考索之功欲其智,而比次之书欲其愚。  亦犹酒可实尊彝,而糟粕不可实尊彝;禾可登簠簋,而粪土不可登簠簋,理至明也。古人云:“言之不文,行之不远。”“文不雅驯,荐绅先生难言之。”为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,于是有比次之法。不名家学,不立识解,以之整齐故事,而待后人之裁定,是则比次欲愚之效也。举而登诸著作之堂,亦自标名为家学,谈何容易邪?且班固之才,可谓至矣。然其与陈宗、尹敏之徒,撰《世诅本纪》与《新市》、《平林》诸列传,不能与《汉书》并立,而必以范蔚宗书为正宗。则集众官修之故事,与专门独断之史裁不相缀属又明矣。

自是以来,源流既失,郑樵无考索之功,而《通志》足以明独渐之学君子于斯有取焉。马贵与无独断之学,而《通考》不足以成比次之功,谓其智既无所取,而愚之为道,又有未尽也,且其就《通典》而多分其门类,取便翻检耳;因史志而裒集其论议,易于折衷耳。此乃经生决科之策括,不敢抒一独碍之见,标一法外之意,而奄然媚世为乡愿,至于古人著书之义旨,不可得闻也。俗学便其类例之易寻,喜其论说之平善,相与翕然交称之,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。此呕哑嘲哳之曲,所以属和万人也。

答客问下客曰: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,则既闻命矣。敢问比次之书,先生拟之糟粕与粪土,何谓邪?

章子曰:斯非贬辞也。有璞而后施雕,有质而后运斤,先后轻重之间,其数易明也。夫子未删之《诗》、《书》,未定之《易》、《礼》、《春秋》,皆先王旧典也。然非夫子之论定,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。李焘谓“左氏将传《春秋》,先聚诸国史记,国别为语,以备《内传》之采摭。”是虽臆度之辞,然古人著书,未有全无所本者。以是知比次之业,不可不议也。比次之道,大约有三:有及时撰集,以待后人之论定者,若刘歆、扬雄之《史记》,班固、陈宗之《汉记》是也;有有志著述,先猎群书,以为薪槱者,若王氏《玉海》,司马《长编》之类是也;有陶冶专家,勒成鸿业者,若迁录仓公技术,固裁刘向《五行》之类是也。夫及时撰集以待论定,则详略去取,精于条理而已。先猎群书,以为薪槱,则辨同考异,慎于覈核而已。陶冶专家,勒成鸿业,则钩玄提要,达于大体而已。比次之业,既有如是之不同;作者之旨,亦有随宜之取辨。而今之学者,以谓天下之道,在乎较量名数之异同,辨别音训之当否,如斯而已矣。是何异观坐井之天,测坳堂之水,而遂欲穷六合之运度,量四海之波涛,以谓可尽哉?

夫汉帝春秋,年寿也。具于《别录》;臣瓒注。伏生、文翁之名,征于石刻;高祖之作新丰,详于刘记;《西京杂记》孝武之好微行,著于外传。

《汉武故事》而迁、固二书,未见采录,则比次之繁,不妨作者之略也。曹丕让表,详《献帝传》;甄后懿行,盛称《魏书》;哀牢之传,征于计吏:见《论衡》先贤之表,著于黄初。而陈、范二史,不以入编,则比次之私,有待作者之公也。然而经生习业,遂纂典林,辞客探毫,因收韵藻。晚近浇漓之习,取便依检,各为兔园私册,以供陋学之取携;则比次之业,虽欲如糟粕粪土,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,何可得哉?

夫村书俗学,既无良材,则比次之业,难于凭藉者一矣。所征故实,多非本文,而好易字句,漓其本质,以致学者宁习原书,怠窥新录;则比次之业,难于凭藉者二矣。比类相从,本非著作,而汇收故籍,不著所出何书,一似己所独得,使人无从征信;则比次之业,难于凭藉者三矣。传闻异辞,记载别出,不能兼收并录,以待作者之决择,而私作聪明,自定去取;则比次之业,难于凭藉者四矣。图绘之学,不入史裁,金石之文,但征目录,后人考核,征信无从;则比次之业,难于凭藉者五矣。专门之书,已成巨编,不为采录,大凡预防亡逸而听其孤行,渐致湮没;则比次之业,难于凭藉者六矣。拘牵类例,取足成书,不于法律之外,多方购备,以俟作者之辨裁,一目之罗,得鸟无日;则比次之业,难于凭藉者七矣。凡此多端,并是古人未及周详,而后学尤所未悉。苟有志于三月聚粮,则讲习何可不豫?而一世之士,不知度德量力,咸嚣嚣以作者自命,不肯为是筌蹄嚆矢之功程,刘歆所谓“挟恐见破之私意,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”者也,术业如何得当?而著作之道,何由得正乎?

答问或问:前人之文辞,可改窜为己作欤?答曰:何为而不可也!古者以文为公器,前人之辞如已尽,后人述而不必作也。赋诗断章,不啻若自其口出也。重在所以为文辞,而不重文辞也。苟得其意之所以然,不必有所改窜,而前人文辞与己无异也。无其意而求合于文辞,则虽字句毫无所犯,而阴仿前人之所云,君子鄙之曰窃矣。或曰:陈琳为曹洪报魏太子,讳言陈琳为辞。  丁敬礼求曹子建润色其文,则曰后世谁知定吾文者。唐韩氏云:“惟古于文必己出,降而不能乃剽窃。”古人必欲文辞自己擅也,岂曰重其意而已哉?

答曰:文人之文,与著述之文,不可同日语也。著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,假文辞以达之而已。譬如庙堂行礼,必用锦绅玉佩,彼行礼者,不问绅佩之所成,著述之文是也。锦工玉工,未尝习礼,惟藉制锦攻玉以称功,而冒他工所成为己制,则人皆以为窃矣,文人之文是也。故以文人之见解,而议著述之文辞,如以锦工玉工,议庙堂之礼典也。或曰:古人辞命草创,加以修润,后世诗文,亦有一字之师;如所重在意,而辞非所计,譬如庙堂行礼,虽不计其绅佩,而绅佩敝裂,不中制度,亦岂可行耶?答曰:此就文论文,别自为一道也。就文论文,先师有辞达之训,曾子有鄙悖之戒;圣门设科,文学言语并存,说辞亦贵有善为者;古人文辞,未尝不求工也。而非所论于此疆彼界,争论文必己出,以矜私耳。自魏、晋以还,论文亦自有专家矣。

乐府改旧什之铿锵,《文选》裁前人之篇什,并主声情色采,非同著述科也。  《会昌制集》之序,郑亚削义山之腴、元和《月蚀》之歌,韩公擢玉川之怪;或存原款以归其人,或改标题以入己集。虽论文未技,有精焉者,所得既深,亦不复较量于彼我字句之琐也。  或曰:昔者乐广善言,而挚虞妙笔,乐谈挚不能对,挚笔乐不能复,人各有偏长矣。然则有能言而不能文者,不妨藉人为操笔邪?答曰:潘岳亦为乐广撰让表矣,必得广之辞旨,而后次为名笔,史亦未尝不两称之。两汉以下,人少兼长,优学而或歉于辞,善文而或疏于记。以至学问之中,又有偏擅,文辞一道,又有专长。本可交助为功,而世多交讥互诋,是以大道终不可得而见也。文辞末也,苟去封畛而集专长,犹有卓然之不朽,而况由学问而进求古人之大体乎?然而自古至今,无其人焉,是无可如何者也。

或曰:诚如子言,文章学问,可以互托。苟有黠者,本无所长,而谬为公义,以滥竽其中,将何以辨之?答曰:千钧之鼎,两人举之,不能胜五百钩者,仆且蹶矣。李广入程不识之军,而旗旌壁垒,为之一新。才智苟逊于程,一军乱矣。富人远出,不持一钱,有所需而称贷,人争与之,他人不能者何也?惟富于钱,而后可以贷人之钱也。故文学苟志于公,彼无实者,不能冒也。

或曰:前人之文,不能尽善,后人从而点窜以示法,亦可为之欤?答曰:难言之矣。著述改窜前人,其意别有所主,故无伤也。论文改窜前人,文心不同,亦如人面,未可以己所见,遽谓胜前人也。刘氏《史通》,著《点烦》之篇矣。左、马以降,并有涂改,人或讥其知史不知文也。然刘氏有所为而为之,得失犹可互见;若夫专事论文,则宜慎矣。今古聪敏智慧,亦自难穷,今人所见,未必尽不如古。大约无心偶会,则收点金之功;有意更张,必多画墁之诮。盖论文贵于天机自呈,不欲人事为穿凿耳。

或问:近世如方苞氏,删改唐、宋大家,亦有补欤?夫方氏不过文人,所得本不甚深,况又加以私心胜气,非徒无补于文,而反开后生小子无忌惮之渐也。

小慧私智,一知半解,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间,拾前人之遗;此论于学术,则可附于不贤识小之例,存其说以备后人之采择可也。若论于文辞,则无关大义,皆可置而不论。即人心不同如面,不必强齐之意也。果于是非得失,后人既有所见,自不容默矣,必也出之如不得已,详审至再而后为之。  如国家之议旧章,名臣之策利弊,非有显然什百之相悬,宁守旧而毋妄更张矣。苟非深知此意,而轻议古人,是庸妄之尤,即未必无尺寸之得,而不足偿其寻丈之失也。方氏删改大家,有必不得已者乎?有是非得失,显然什百相悬者乎?有如国家之议旧章,名臣之策利弊,宁守旧而毋妄更张之本意者乎?在方氏亦不敢自谓然也。然则私心胜气,求胜古人,此方氏之所以终不至古人也。凡能与古为化者,必先于古人绳度尺寸不敢逾越者也。盖非信之专而守之笃,则入古不深,不深则不能化。譬如人于朋友,能全管、鲍通财之义,非严一介取与之节者,必不能也。故学古而不敢曲泥乎古,乃服古而谨严之至,非轻古也。方氏不知古人之意,而惟徇于文辞;且所得于文辞者,本不甚深,其私智小慧,又适足窥见古人之当然,而不知其有所不尽然,宜其奋笔改窜之易易也。  古文公式古文体制源流,初学入门,当首辨也。苏子瞻《表忠观碑》,全录赵抃奏议,文无增损,其下即缀铭诗。此乃汉碑常例,见于金石诸书者,不可胜载,即唐、宋八家文中,如柳子厚《寿州安丰孝门碑》,亦用其例,本不足奇。王介甫诧谓是学《史记》储侯王年表,真学究之言也。李耆卿谓其文学《汉书》,亦全不可解。此极是寻常耳目中事,诸公何至怪怪奇奇,看成骨董?且如近日市井乡闾,如有利弊得失,公议兴禁,请官约法,立碑垂久,其碑即刻官府文书告谕原文,毋庸增损字句,亦古法也。岂介甫诸人,于此等碑刻犹未见耶?当日王氏门客之訾摘骇怪,更不值一笑矣。

以文辞而论,赵清献请修表忠观原奏,未必如苏氏碑文之古雅。史家记事记言,因袭成文,原有点审涂改之法。苏氏此碑,虽似钞缮成文,实费经营裁制也。

第文辞可以点窜,而制度则必从时。此碑篇首“臣抃言”三字,篇末“制曰可”三字,恐非宋时奏议上陈、诏旨下达之体,而苏氏意中,揣摩《秦本纪》“丞相臣斯昧死言”及“制曰可”等语太熟,则不免如刘知几之所讥,貌同而心异也。余昔修《和州志》,有《乙亥义烈传》,专记明末崇祯八年闯贼攻破和州,官吏绅民男妇殉难之事。用纪事本末之例,以事为经,以人为纬,详悉具载。而州中是非哄起。盖因闯贼怒拒守而屠城,被屠者之子孙,归咎于创议守城者陷害满城生命,又有著论指斥守城者部署非法,以致城陷;甚至有诬创议守城者缒城欲逃,为贼擒杀,并非真殉难者。余搜得凤阳巡抚朱大典奏报和州失陷,官绅殉难情节,乃据江防州同申报,转据同在围城逃脱难民口述亲目所见情事,官绅忠烈,均不可诬。余因全录奏报,以为是篇之序。中间文字点窜,甚有佳处。然篇首必云:“崇祯九年二月日,巡抚凤阳提督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朱大典谨奏,为和城陷贼,官绅殉难堪怜,乞赐旌表,以彰义烈事。”其篇末云:“奉旨,览奏悯恻,该部察例施行。”此实当时奏陈诏报式也。或谓中间奏文,既已删改古雅,其前后似可一例润色。余谓奏文辞句,并无一定体式,故可点窜古雅,不碍事理。前后自是当时公式,岂可以秦、汉之衣冠,绘明人之图像耶?苏氏《表忠观碑》,前人不知,而相与骇怪,自是前人不学之过。苏氏之文,本无可议。至人相习而不以为怪,其实不可通者,惟前后不遵公式之六字耳。夫文辞不察义例,而惟以古雅为徇,则“臣抃言”三字,何如“岳曰於”三字更古?“制曰可”三字,何如“帝曰俞”三字更古?舍唐、虞而法秦、汉,未见其能好古也。

汪钝翁撰《睢州汤烈妇旌门颂序》,首录巡按御史奏报,本属常例,无可訾,亦无足矜也。但汪氏不知文用古法,而公式必遵时制,秦、汉奏报之式,不可以改今文也。篇首著监察御史臣粹然言,此又读《表忠观碑》“臣抃言”三字太熟,而不知苏氏已非法也。近代章奏,篇首叙衔,无不称姓,亦公式也!粹然何姓,汪氏岂可因摩古而删之?且近代章奏,衔名之下,必书谨奏,无称言者。一语仅四字,而两违公式,不知何以为古文辞也!妇人有名者称名,无名者称姓,曰张曰李可也。近代官府文书,民间词状,往往舍姓而空称曰氏,甚至有称为该氏者,诚瞩俚俗不典;然令无明文,胥吏苟有知识,仍称为张为李,官所不禁,则犹是通融之文法也。汪氏于一定不易之公式,则故改为秦、汉古款,已是貌同而心异矣。至于正俗通行之称谓,则又偏舍正而徇俗,何颠倒之甚耶?结句又云“臣谨昧死以闻”,亦非今制。  汪氏平日以古文辞高自矜诩,而庸陋如此,何耶?汪之序文,于臣粹然言句下,直起云“睢州诸生汤某妻赵氏,值明末李自成之乱”云云,是亦未善。

当云“故明睢州诸主汤某妻赵氏,值李自成之乱”,于辞为顺。盖突起似现在之人,下句补出值明末李自成,文气亦近滞也。学文者。当于此等留意辨之。

古文十弊余论古文辞义例,自与知好诸君书,凡数十通;笔为论著,又有《文德》、《文理》、《质性》、《黠陋》、《俗嫌》、《俗忌》诸篇,亦详哉其言之矣。

然多论古人,鲜及近世。兹见近日作者,所有言论与其撰著,颇有不安于心,因取最浅近者,条为十通,思与同志诸君相为讲明,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复述,览者可互见焉。此不足以尽文之隐,然一隅三反,亦庶几其近之矣。  一曰,凡为古文辞者,必先识古人大体,而文辞工拙,又其次焉。不知大体,则胸中是非,不可以凭,其所论次,未必俱当事理。而事理本无病者,彼反见为不然而补救之,则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矣。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,请大兴朱先生作志。叙其母之节孝。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,溲便无时,家无次丁,乃母不避秽亵,躬亲薰濯。其事既已美矣。又述乃祖于时蹙然不安,乃母肃然对曰:“妇年五十,今事八十老翁,何嫌何疑?”呜呼!母行可嘉,而子文不肖甚矣。本无芥蒂,何有嫌疑?节母既明大义,定知无是言也。此公无故自生嫌疑,特添注以斡旋其事,方自以谓得体,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,剜成疮痏,不免愈濯愈痕瘢矣。人苟不解文辞,如遇此等,但须据事直书,不可无故妄加雕饰;妄加雕饰,谓之剜肉为疮,此文人之通弊也。

二曰,《春秋》书内不讳小恶。岁寒知松柏之后雕,然则欲表松柏之贞,必明霜雪之厉,理势之必然也。自世多嫌忌,将表松柏,而又恐霜雪怀惭,则触手皆荆棘矣。但大恶讳,小恶不讳,《春秋》之书内事,自有其权衡也。

江南旧家,辑有宗谱。有群从先世为子聘某氏女,后以道远家贫,力不能婚,恐失婚时,伪报子殇,俾女别聘。其女遂不食死,不知其子故在。是于守贞殉烈,两无所处。而女之行事,实不愧于贞烈,不忍泯也。据事直书,于翁诚不能无歉然矣。第《周官》媒氏禁嫁殇,是女本无死法也。《曾子问》,娶女有日,而其父母死,使人致命女氏。注谓恐失人嘉会之时,是古有辞昏之礼也。今制,婿远游,三年无闻,听妇告官别嫁,是律有远绝离昏之条也。

是则某翁诡托子殇,比例原情,尚不足为大恶而必须讳也。而其族人动色相戒,必不容于直书,则匿其辞曰:“书报幼子之殇,而女家误闻以为婿也。”夫千万里外,无故报幼子殇,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,明者知其无是理也。则文章病矣。人非圣人,安能无失?古人叙一人之行事,尚不嫌于得失互见也;今叙一人之事,而欲顾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,皆无小疵,难矣。是之谓八面求圆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

三曰,文欲如其事,未闻事欲如其人者也。尝见名士为人撰志,其人盖有朋友气谊,志文乃仿韩昌黎之志柳州也,一步一趋,惟恐其或失也。中间感叹世情反复,已觉无病费呻吟矣。末叙丧费出于贵人,及内亲竭劳其事。

询之其家,则贵人赠赙稍厚,非能任丧费也。而内亲则仅一临穴而已,亦并未任其事也。且其子俱长成,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,必待人为经理者也。诘其何为失实至此,则曰:仿韩志柳墓终篇有云:“归葬费出观察使裴君行立,又舅弟卢遵,既葬子厚,又将经纪其家。”附纪二人,文情深厚,今志欲似之耳。余尝举以语人,人多笑之。不知临文摹古,迁就重轻,又往往似之矣。

是之谓削趾适屦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

四曰,仁智为圣,夫子不敢自居。瑚琏名器,子贡安能自定。称人之善,尚恐不得其实;自作品题,岂宜夸耀成风耶?尝见名士为人作传,自云吾乡学者,鲜知根本,惟余与某甲,为功于经术耳。所谓某甲,固有时名,亦未见必长经术也。作者乃欲援附为名,高自标榜,恧矣!又有江湖游士,以诗著名,实亦未足副也。然有名实远出其人下者,为人作诗集序,述人请序之言曰:“君与某甲齐名,某甲既已弃言,君乌得无题品?”夫齐名本无其说,则请者必无是言,而自诩齐名,借人炫己,颜颊不复知忸怩矣!且经援服、郑,诗攀李、杜,犹曰高山景仰;若某甲之经,某甲之诗,本非可恃,而犹藉为名,是之谓私署头衔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

五曰,物以少为贵,人亦宜然也。天下皆圣贤,孔、孟亦弗尊尚矣。清言自可破俗,然在典午,则滔滔皆是也。前人讥《晋书》列传同于小说,正以采掇清言,多而少择也。立朝风节,强项敢言,前史侈为美谈。明中叶后,门户朋党,声气相激,谁非敢言之士?观人于此,君子必有辨矣。不得因其强项申威,便标风烈,理固然也。我宪皇帝澄清吏治,裁革陋规,整饬官方,惩治贪墨,实为千载一时。彼时居官,大法小廉,殆成风俗,贪冒之徒,莫不望风革面,时势然也。

今观传志碑状之文,叙雍正年府州县官,盛称杜绝馈遗,搜除积弊,清苦自守,革除例外供支,其文洵不愧于循吏传矣。不知彼时逼于功令,不得不然,千万人之所同,不足以为盛节。岂可见阉寺而颂其不好色哉?山居而贵薪木,涉水而宝鱼虾,人知无是理也;而称人者乃独不然,是之谓不达时势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  六曰,史既成家,文存互见,有如《管晏列传》,而勋详于《齐世家》,张耳分题,而事总于《陈余传》;非惟命意有殊,抑亦详略之体所宜然也。

若夫文集之中,单行传记,凡遇牵联所及,更无互著之篇,势必加详,亦其理也。但必权其事理,足以副乎其人,乃不病其繁重尔。如唐平淮西,《韩碑》归功裴室,可谓当矣。后中谗毁,改命于段文昌,千古为之叹惜。但文昌徇于李愬,愬功本不可没,其失犹未甚也。假令当日无名偏裨,不关得失之人,身后表阡,侈陈淮西功绩,则无是理矣。朱先生尝为故编修蒋君撰志,中叙国家前后平定准回要略,则以蒋君总修方略,独立勤劳,书成身死,而不得叙功故也。然志文雅健,学者慕之。后见某中书舍人死,有为作家传者,全袭《蒋志》原文,盖其人尝任分纂数月,于例得列衔名者耳,其实于书未寓目也。是与无名偏裨居淮西功,又何以异?而文人喜于摭事,几等军吏攘功,何可训也?是之谓同里铭旌。昔有夸夫,终身未膺一命,好袭头衔,将死,遍召所知,筹计铭旌题字。或徇其意,假藉例封待赠修职登仕诸阶,彼皆掉头不悦。最后有善谐者,取其乡之贵显,大书勋阶师保殿阁部院某国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,人传为笑。故凡无端而影附者,谓之同里铭旌,不谓文人亦效之也。是又文人之通弊也。
七曰,陈平佐汉,志见社肉,李斯亡秦,兆端厕鼠。推微知著,固相士之玄机;搜间传神,亦文家之妙用也。但必得其神志所在,则如图画名家,颊上妙于增毫;苟徒慕前人文辞之佳,强寻猥琐,以求其似,则如见桃花而有悟,遂取桃花作饭,其中岂复有神妙哉?又近来学者,喜求征实,每见残碑断石,余文剩字,不关于正义者,往往藉以考古制度,补史缺遗,斯固善矣;因是行文,贪多务得,明知赘余非要,却为有益后世,推求不惮辞费。

是不特文无体要,抑思居今世而欲备后世考征,正如董泽矢材,可胜暨乎?

夫传人者文如其人,述事者文如其事,足矣。其或有关考征,要必本质所具;即或闲情逸出,正为阿堵传神。不此之务,但知市菜求增,是之谓画蛇添足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

八曰,文人固能文矣,文人所书之人,不必尽能文也。叙事之文,作者之言也,为文为质,惟其所欲,斯如其事而已矣。记言之文,则非作者之言也。为文为质,期于适如其人之言,非作者所能自主也。贞烈妇女,明诗习礼,固有之矣。其有未尝学问,或出乡曲委巷,甚至佣妪鬻婢,贞节孝义,皆出天性之优;是其质虽不愧古人,文则难期于儒雅也。每见此等传记,述其言辞,原本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,出入《毛诗》、《内则》,刘向之《传》,曹昭之《诫》,不啻自其口出,可谓文矣。抑思善相夫者,何必尽识鹿车鸿案;善教子者,岂皆熟记画获丸熊;自文人胸有成竹,遂致闺修,皆如板印。

与其文而失实,何如质以传真也?由是推之,名将起于卒伍,义侠或奋闾阎;言辞不必经生,记述贵于宛肖。而世有作者,于斯多不致思,是之谓优伶演剧。

盖优伶歌曲,虽耕氓役隶,矢口皆叶宫商,是以谓之戏也。而记传之笔,从而效之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  九曰,古人文成法立,未尝有定格也。传人适如其人,述事适如其事,无定之中,有一定焉。知其意者,旦暮遇之;不知其意,袭其形貌,神弗肖也。往余撰和州故给事《成性志传》,性以建言著称,故采录其奏议。然性少遭乱离,全家被害,追悼先世,每见文辞。而《猛省》之篇尤沉痛,可以教孝,故于终篇全录其文。其乡有知名士赏余文曰:“前载如许奏章,若无《猛省》之篇,譬如行船,鹢首重而舵楼轻矣。今此婪尾,可谓善谋篇也。”余戏诘云:设成君本无此篇,此船终不行耶?盖塾师讲授《四书》文义,谓之时文,必有法度以合程式;而法度难以空言,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。拟于房室,则有所谓间架结构;拟于身体,则有所谓眉目筋节;拟于绘画,则有所谓点睛添毫;拟于形家,则有所谓来龙结穴;随时取譬。然为初学示法,亦自不得不然,无庸责也。惟时文结习,深锢肠腑,进窥一切古书古文,皆此时文见解,动操塾师启蒙议论,则如用象棋抨布围棋子,必不合矣。是之谓井底天文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

十曰,时文可以评选,古文经世之业,不可以评选也。前人业评选之,则亦就文论文可耳。但评选之人,多非深知古文之人。夫古人之书,今不尽传,其文见于史传;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。而史传之例,往往删节原文,以就隐括,故于文体所具,不尽全也。评选之家不察其故,误谓原文如是,又从而为之辞焉。

于引端不具,而截中径起者,诩谓发轫之离奇;于刊削余文,而遽入正传者,诧为篇终之崭峭。于是好奇而寡识者,转相叹赏,刻意追摹,殆如左氏所云:“非子之求,而蒲之觅矣。”有明中叶以来,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,起不知所自来,收不知所自往,专以此等出人思议,夸为奇特,于是坦荡之涂,生荆棘矣。

夫文章变化,侔于鬼神,斗然而来、戛然而止,何尝无此景象?何尝不为奇特?但如山之岩峭,水之波澜,气积势盛,发于自然;必欲作而致之,无是理矣。文人好奇,易于受惑,是之谓误学邯郸,又文人之通弊也。

浙东学术浙东之学,虽出婺源,然自三袁之流,多宗江西陆氏,而通经服古,绝不空言德性,故不悖于朱子之教,至阳明王子,揭孟子之良知,复与朱子抵牾;蕺山刘氏,本良知而发明慎独,与朱子不合,亦不相诋也。梨洲黄氏,出蕺山刘氏之门,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;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,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。  惟西河毛氏,发明良知之学,颇有所得;而门户之见,不免攻之太过,虽浙东人亦不甚以为然也。

世推顾亭林丘为开国儒宗,然自是浙西之学。不知同时有黄梨洲氏,出于浙东,虽与顾氏并峙,而上宗王、刘,下开二万,较之顾氏,源远而流长矣。顾氏宗朱,而黄氏宗陆。盖非讲学专家,各持门户之见者,故互相推服,而不相非诋。学者不可无宗主,而必不可有门户,故浙东、浙西,道并行而不悖也。浙东贵专家,浙西尚博雅,各因其习而习也。  天人性命之学,不可以空言讲也。故司马迁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说,而为经世之书。儒者欲尊德性,而空言义理以为功,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。  夫子曰:“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”此《春秋》之所以经世也。圣如孔子,言为天铎,犹且不以空言制胜,况他人乎?故善言天人性命,未有不切于人事者。三代学术,知有史而不知有经,切人事也。后人贵经术,以其即三代之史耳。近儒谈经,似于人事之外,别有所谓义理矣。

浙东之学,言性命者必究于史,此其所以卓也。

朱陆异同,干戈门户,千古桎梏之府,亦千古荆棘之林也。究其所以纷论,则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。知史学之本于《春秋》,知《春秋》之将以经世,则知性命无可空言,而讲学者必有事事,不特无门户可持,亦且无以持门户矣。浙东之学,虽源流不异,而所遇不同。故其见于世者,阳明得之为事功,蕺山得之为节义,梨洲得之为隐逸,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。  授受虽出于一,而面目迥殊,以其各有事事故也。彼不事所事,而但空言德性,空言问学,则黄茅白苇、极面目雷同,不得不殊门户,以为自见地耳。

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。  或问事功气节,果可与著述相提并论乎?曰:史学所以经世,固非空言著述也。且如六经,同出于孔子,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《春秋》,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。后之言著述者,舍今而求古,舍人事而言性天,则吾不得而知之矣。学者不知斯义,不足言史学也。整辑排比,谓之史纂,参互搜讨,谓之史考;皆非史学。

妇学《周官》有女祝女史,汉制有内起居注,妇人之于文字,于古盖有所用之矣。妇学之名,见于《天宫》内职,德言容功,所该者广,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也。然《易》训正位乎内,《礼》职妇功丝枲,《春秋传》称赋事献功,《小雅》篇言酒食是议,则妇人职业,亦约略可知矣。男子弧矢,女子碔砆,自有分别。

至于典礼文辞,男妇皆所服习,盖后妃、夫人、内子、命妇,于宾享丧祭,皆有礼文,非学不可。

妇学之目,德言容功。郑注:“言为辞令。”自非娴于经礼,习于文章,不足为学。乃知诵《诗》习《礼》,古之妇学,略亚丈夫。后世妇女之文,虽稍偏于华采,要其渊源所自,宜知有所受也。

妇学掌于九嫔,教法行乎宫壶;内而臣采,外及侯封,六典未详,自可例测。《葛覃》师氏,著于风诗;侯封妇学。婉娩姆教,垂于《内则》。卿士大夫。

历览《春秋》内外诸传,诸侯夫人,大夫内子,并能称文道故,斐然有章。若乃盈满之祥,邓曼详推于天道;利贞之义,穆姜精解于乾元。鲁穆伯之令妻,典言垂训;齐司徒之内主,有礼加封。士师考终牖下,妻有诔文;国殇魂返沙场,嫠辞郊吊。以致泉水毖流,委宛赋怀归之什;燕飞上下,凄凉送归媵之诗。凡斯经礼典法,文采风流,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?然皆因事牵联,偶见载籍,非特著也。若出后代,史必专篇,类征列女,则如曹昭、蔡琰故事,其为裔皇彪炳,当十倍于刘、范之书矣。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,三代之隆,并与男子仪文,率由故事,初不为矜异也。不学之人,以溱、洧诸诗,为淫者自述。因谓古之孺妇,矢口成章,胜于后之文人。不知万无此理,详辨其说于后,此处未暇论也。但妇学则古实有之,惟行子卿士大夫,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。

春秋以降,官师分职,学不守于职司,文字流为著述。古无私门著述,说详《校雠通义》。丈夫之秀异者,咸以性情所近,撰述名家。此指战国先秦诸子家言,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业。至于降为辞章,亦以才美所优,标著文采。此指西汉元、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。而妇女之奇慧殊能,钟于闲气,亦遂得以文辞偏著,而为今古之所称,则亦时势使然而已。然汉廷儒术之盛,班固以谓利禄之途使然。盖功令所崇,贤才争奋,士之学业,等于农夫治田,固其理也。

妇人文字,非其职业,间有擅者,出于天性之优,非有争于风气,骛于声名者也。好名之习,起于中晚主人。古人虽有好名之病,不区区于文艺间也。丈夫而好文名,已为识者所鄙;妇女而骛声名,则非阴类矣。

唐山《房中》之歌,班姬《长信》之赋,《风》、《雅》正变,《雅》指《房中》,《风》指《长信》。起于宫闱,事关国故,史策载之。其余篇什寥寥,传者盖寡,《艺文》所录,约略可以观矣。若夫乐府流传,声诗则效,《木兰》征戍,《孔雀》乖离,以及《陌上》采桑之篇,山下蘼芜之什,四时《白纻》,《子夜》芳香,其声啴以缓,其节柔以靡;则自两汉古辞,皆无名氏。讫于六朝杂拟,并是骚客拟辞,思人寄兴;情虽托于儿女,义实本于风人。故其辞多骀宕,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。如《陌上桑》、《羽林郎》之类,虽以贞沽自许,然幽闲女子,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。出于拟作,佳矣。至于闺房篇什,间有所传,其人无论贞淫,而措语俱有边幅。文君,淫奔人也,而《白头》止讽相如;蔡琰,失节妇也,而钞书恳辞十吏。其他安常处顺,及以贞节著者,凡有篇章,莫不静如止水,穆若清风;虽文藻出于天娴,而范思不逾阃外。此则妇学虽异于古,亦不悖于教化者也。
《国风》男女之辞,皆出诗人所拟;以汉、魏、六朝篇什证之,更无可疑。古今一理,不应古人儿女,矢口成章。后世学士,力追而终不逮也。譬之男优,饰静女以登场,终不似闺房之雅索也。昧者不知斯理,妄谓古人虽儿女子,亦能矢口成章,因谓妇女宜于凤雅;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,妄疑古人动止,必先歌曲也。优伶演古人故事,其歌曲之文,正如史传中夹论赞体。盖有意中之言,决非出于口者,亦有旁观之见,断不出本人者,曲文皆所不避。故君子有时涉于自赞,宵小有时或至自嘲,俾观者如读史传,而兼得咏叹之意。体应如是,不为嫌也。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,无是理矣。  《国风》男女之辞,与古人拟男女辞,正当作如是观。如谓真出男女之口,毋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,即贞者亦万无如此自亵也。

昔者班氏《汉书》,未成而卒,诏其女弟曹昭,躬就东观,踵而成之。  于是公卿大臣,执贽请业,大儒马融,从受《汉书》句读。可谓扩千古之所无矣。然专门绝学,家有渊源,书不尽言,非其人即无所受尔。又苻秦初建学校,广置博士经师,《五经》粗备,而《周官》失传。博士上奏,太常韦逞之母宋氏,家传《周官》音义;诏即其家讲堂,置生员百二十人,隔绛帏而受业,赐宋氏爵号为宣文君,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。然彼时文献,盛于江左;苻氏割据山东,遗经绝业,幸存世学家女,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。此二母者,并是以妇人身行丈夫事。盖传经述史,天人道法所关,恐共湮没失传,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;非谓才华炫耀,惊流俗也。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,佐命之有平阳柴主,亦千古所罕矣;一则特开幕府,辟署官属,一则羽葆鼓吹,虎贲班剑。以为隋、唐之主措置非宜,固属不可;必欲天下妇人以是为法,非惟不可,亦无是理也。

晋人崇尚玄风,任情作达,丈夫则糟粕六艺,妇女亦雅尚清言。步障解围之谈,新妇参军之戏,虽大节未失,而名教荡然。论者以十六国分裂,生灵涂炭,转咎清谈之灭礼教,诚探本之论也。  王、谢大家,虽愆礼法,然其清言名理,会心甚遥;既习儒风,亦畅玄旨;方于士学,如中行之失,流为狂简者耳。近于异端,非近于娼优也。非仅能调五言七字,自诩过于四德三从者也。若其绮旎风光,寒温酬答,描摩纤曲,刻画形似,脂粉增其润色,标榜饰其虚声;晋人虽曰虚诞,如其见此,挈妻子而逃矣。

王、谢大家,虽愆礼法,然实读书知学,故意思深远。非如才子佳人,一味浅俗好名者比也。

唐、宋以还,妇才之可见者,不过春闺秋怨,花草荣调,短什小篇,传其高秀。间有别出著作,如宋尚宫之《女论语》,侯郑氏之《女孝经》虽才识不免迂陋,欲作女训,不知学曹大家《女诚》之礼,而妄拟圣经,等于《七林》设问,子虚乌有。而趋向尚近雅正。艺林称述,恕其志足嘉尔。此皆古人妇学失传,故有志者,所成不过如此。李易安之金石编摩,管道升之书画精妙,后世亦鲜有其俪矣。然琳琅款识,惟资对勘于湖州;笔墨精能,亦藉观摩于承旨。未闻宰相子妇,得偕三舍论文;李易安与赵明诚集《金石录》,明诚方在太学,故云尔。翰林夫人,可共九卿挥麈。盖文章虽曰公器,而男子实千古大防,凛然名义纲常,何可诬耶?

盖自唐、宋以讫前明,国制不废女乐。公卿入直,则有翠袖薰炉;官司供张,每见红裙侑酒。梧桐金井,驿亭有秋感之缘;兰麝天香,曲江有春明之誓。见于纪载,盖亦详矣。又前朝虐政,凡缙绅籍没,波及妻孥,以致诗礼大家,多沦北里。其有妙兼色艺,慧擅声诗,都士大夫,从而酬唱。大抵情绵春草,思远秋枫;投赠类于交游,殷勤通于燕婉;诗情阔达,不复嫌疑,闺阁之篇,鼓钟阃外,其道固当然耳。且如声诗盛于三唐,而女子传篇亦寡。

今就一代计之,篇什最富,莫如李冶、薛涛、鱼玄机三人,其他莫能并焉。

是知女冠坊妓,多文因酬接之繁,礼法名门,篇简自非仪之诫,此亦其明征矣。

夫倾城名妓,屡接名流,酬答诗章,其命意也,兼具夫妻朋友,可谓善藉辞矣。而古人思君怀友,多托男女殷情。若诗人风刺邪淫,文代姣狂自述。

区分三种,蹊径略同,品骘韵言,不可不知所辨也。夫忠臣谊友,隐跃存恳挚之诚;讽恶嫉邪,言外见忧伤之意。自序说放废,而诗之得失悬殊,本旨不明,而辞之工拙迥异。《离骚》求女为真情,则语无伦次;《国风》溱、洧为自述,亦径直无味。作为拟托,文情自深。故无名男女之诗,殆如太极阴阳之理,存诸天壤,而智者见智,仁者自见仁也。名妓工诗,亦通古义,转以男女慕悦之实,托于诗人温厚之辞;故其遗言,雅而有则,真而不秽,流传千载,得耀简编,不能以人废也。第立言有体,妇异于男。比如《薤露》虽工,惟施于挽郎为称;棹歌纵妙,亦用于舟妇为宜。彼之赠李和张,所处应尔。良家闺阁,内言且不可闻,门外唱酬,此言何为而至耶?自官妓革,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,丈夫拟为男女之辞,不可藉以为例,古之列女皆然。

夫教坊曲里,虽非先王法制,实前代故事相沿;自非濂、洛诸公,何妨小德出入。故有功名匡济之佐,忠义气节之流,文章道德之儒,高尚隐逸之士,往往闲情有寄,著于简编,禁网所施,亦不甚为盛德累也。第文章可以学古,而制度则必从时。我朝礼教精严,嫌疑慎别,三代以还,未有如是之肃者也。自宫禁革除女乐,官司不设教坊,则天下男女之际,无有可以假藉者矣。其有流娼顿妓,渔色售奸,并干三尺严条,决杖不能援赎。职官生监,并是行止有亏,永不叙用。  虽吞舟有漏,未必尽挂爱书;而君子怀刑,岂可自拘司败?每见名流,板镌诗稿,未窥全集,先阅标题。或纪红粉丽情,或著青楼唱和,自命风流倜傥,以谓古人同然;不知生今之世,为今之人,苟于禁令未娴,更何论乎文墨?周公制礼,同姓不婚。假令生周之后,以谓上古男女无别,而渎乱人伦,行同禽兽,以谓古人有然,可乎?名士诗集,先自具枷杖供招,虽谓未识字可矣。

夫材须学也,学贵识也。才而不学,是为小慧。小慧无识,是为不才。

不才小慧之人,无所不至,以纤佻轻薄为风雅,雅者,正也,与恶俗相反。

习染风气谓之俗,纤佻鄙俚皆俗也。鄙俚之俗,犹无伤于世道人心,纤佻之俗,则风雅之罪人也。以造饰标榜为声名,好名之人,未有不俗者也。炫耀后生,猖披士女,人心风俗,流弊不可胜言矣。夫佻达出于子衿,古人所有;矜标流于巾帼,前代所无。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,已非夫而藉人为重,男子有志,皆耻为之。乃至谊绝丝萝,礼殊授受,辄以缘情绮靡之作,托于斯文气类之通;因而听甲乙于胪传,求品题于月旦。此则钗楼勾曲,前代往往有之;静女闺姝,自有天地以来,未闻有是礼也。

古之妇学,如女史、女祝、女巫,各以职业为学,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。至于通方之学,要于德、言、容、功,德隐难名,必如任、姒之圣,方称德之全体。功粗易举。蚕织之类,通乎士庶。至其学之近于文者,言容二事为最重也。盖自家庭内则,以至天子、诸侯、卿、大夫、士,莫不习于礼容;至于朝聘丧祭,后妃、夫人、内子、命妇,皆有职事。平日讲求不预,临事何以成文?汉之经师,多以章句言礼,尚赖徐生,善为容者,盖以威仪进止,非徒诵说所能尽也。  是妇容之必习于礼,后世大儒,且有不得闻也。  但观传载敬姜之言,森然礼法,岂后世经师大儒所能及?至于妇言主于辞命,古者内言不出于阃,所谓辞命,亦必礼文之所须也。孔子云:“不学《诗》,无以言。”善辞命者,未有不深于诗。但观春秋妇人辞命,婉而多风。乃知古之妇学,必由礼而通诗,非礼不知容,非诗不知言。六艺或其兼擅者耳。

穆姜论《易》之类。后世妇学失传,其秀颖而知文者,方自谓女兼士业,德色见于面矣,不知妇人本自有学,学必以礼为本;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,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。是则即以学言,亦如农夫之舍其田,而士失出疆之贽矣,何足征妇学乎?嗟乎!古之妇学,必由礼以通诗,今之妇学,转因诗而败礼。礼防决,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。夫固由无行之文人,倡邪说以陷之。彼真知妇学者,其视无行文人,若粪土然,无行文人学本浅陋,真知学者不难窥破。何至为所惑哉?古之贤女,贵有才也。前人有云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者,非恶才也,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,乃为矜饰骛名,转不如村姬田妪,不致贻笑于大方也。

饰时髦之中驷,为闺阁之绝尘,彼假藉以品题,或誉过其实,或改饰其文。不过怜其色也。无行文人,其心不可问也。呜呼!己方以为才而炫之,人且以为色而怜之。不知其故而趋之,愚矣。微知其故,而亦且趋之,愚之愚矣!女子佳称,谓之静女,静则近于学矣。今之号才女者,何其动耶?何扰扰之甚耶?噫!

妇学篇书后妇学之篇,所以救颓风,维世教,饬伦纪,别人禽,盖有所不得已而为之,非好辨也。说者谓解《诗》与朱子异指,违于功令。不知诸经参取古义,未始非功令也。盖以情理言之,蚩氓妇竖,矢口成章,远出后世文人之上,古今不应若是悬殊。且两汉之去春秋,近于今日之去两汉。汉人诗文存于今者,无不高古浑朴,人遂疑汉世人才,远胜后代。然观金石诸编,汉人之辞,不著竹素;而以金石传后代者,其中实多芜蔓冗阘,与近人不能文者,未始悬殊。可知汉人不尽能文,传者特其尤善者耳。三代传文,当亦如是。必谓彼时妇竖矢音,皆足以垂经训,岂理也哉?朱子之解,初不过自存一说,宜若无大害也。而近日不学之徒,援据以诱无知士女,逾闲荡检,无复人禽之分;则解诗之误,何异误解《金滕》而启居摄,误解《周礼》而启青苗,朱子岂知流祸至于斯极?即当日与朱子辨难者,亦不知流祸之至斯极也。从来诗贵风雅。即唐、宋诗话,论诗虽至浅近,不过较论工拙,比拟字句,为古人所不屑道耳,彼不学之徒,无端标为风趣之目,尽抹邪正贞淫、是非得失,而使人但求风趣。甚至言采兰赠芍之诗,有何关系而夫子录之,以证风趣之说。无知士女,顿忘廉检,从风波靡。是以《六经》为导欲宣淫之具,则非圣无法矣。

或曰:《诗序》诚不可尽废矣。顾谓古之氓庶,不应能诗,则如役者之谣,舆人之祝,皆出氓庶,其辞至今诵之,岂传记之诬欤?答曰:此当日谚语,非复雅言。正如先儒所谓殷盘周诰,因于土俗,历时久远,转为古奥,故其辞多奇崛;非如风诗和平庄雅,出于文学士者,亦如典谟之文,虽历久而无难于诵识也。

以风诗之和雅,与民俗之谣谚绝然不同,益知国风男女之辞,皆出诗人讽刺,而非蚩氓男女所能作也。是则风趣之说,不待攻而破,不待教而诛者也。

至于古人妇学,虽异丈夫,然于礼陶乐淑,则上自王公后妃,下及民间俊秀,男女无不相服习也。盖四德之中,非礼不能为容,非诗不能为言;诗教放通于乐,故《关雎》化起房中,而天下夫妇无不治也。三代以后,小学废,而儒多师说之歧;妇学废,而士少齐家之效;师说歧,而异端得乱其教,自古以为病矣。

若夫妇学之废,人谓家政不甚修耳。岂知千载而后,乃有不学之徒,创为风趣之说,遂使闺阁不安义分,慕贱士之趋名。其祸烈于洪水猛兽,名义君子,能无世道忧哉?昔欧阳氏病佛教之蔓延,则欲修先王之政,自固元气,《本论》所为作也。今不学之徒,以邪说蛊惑闺阁,亦惟妇学不修,故闺阁易为惑也。妇人虽有非仪之诫,至于执礼通诗,则如日用饮食,不可斯须去也。

或以妇职丝枲中馈,文辞非所当先,则又过矣。夫聪明秀慧,天之赋畀,初不择于男女,如草木之有英华,山川之有珠玉,虽圣人未尝不宝贵也,岂可遏抑?

正当善成之耳。故女子生而质朴,但使粗明内教,不陷过失而已,如其秀慧通书,必也因其所通,申明诗礼渊源,进以古人大体,班姬、韦母,何必去人远哉?

夫以班姬、韦母为师,其视不学之徒,直妄人尔。

诗话诗话之源,本于钟嵘《诗品》。然考之经传,如云:“为此诗者,其知道乎?”又云:“未之思也,何远之有?”此论诗而及事也。又如“吉甫作诵,穆如清风,其诗孔硕,其风肆好”,此论诗而及辞也。事有是非,辞有工拙,触类旁通,启发实多。江河始于滥觞,后世诗话家言,虽曰本于钟嵘,要其流别滋繁,不可一端尽矣。

《诗品》之于论诗,视《文心雕龙》之于论文,皆专门名家,勒为成书之初祖也。《文心》体大而虑周,《诗品》思深而意远;盖《文心》笼罩群言,而《诗品》深从六艺溯流别也。如云某人之诗,其源出于某家之类,最为有本之学。其法出于刘向父子。论诗论文,而知溯流别,则可以探源经籍,而进窥天地之纯,古人之大体矣。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。钟氏所推流别,亦有不甚可晓处。盖古书多亡,难以取证。但已能窥见大意,实非论诗家所及。  唐人诗话,初本论诗,自孟棨《本事诗》出,亦本《诗小序》。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;而好事者踵而广之,则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矣。间或诠释名物,则诗话而通于经部之小学矣;《尔雅》训诂类也。或泛述闻见,则诗话而通于子部之杂家矣。此二条,宋人以后较多。虽书旨不一其端,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,推作者之志,期于诗教有益而已矣。
《诗品》、《文心》,专门著述,自非学富才优,为之不易,故降而为诗话。沿流忘源,为诗话者,不复知著作之初意矣。犹之训诂与子史专家,子指上章杂家,史指上章传记。为之不易,故降而为说部。沿流忘源,为说部者,不复知专家之初意也。诗话说部之末流,纠纷而不可犁别,学术不明,而人心风俗或因之而受其敝矣。  宋儒讲学,躬行实践,不易为也。风气所趋,撰语录以主奴朱、陆,则尽人可能也。论文考艺,渊源流别,不易知也。好名之习,作诗话以党伐同异,则尽人可能也。以不能名家之学,如能名家,即自成著述矣。入趋风好名之习,挟人尽可能之笔,著惟意所欲之言,可忧也,可危也!

说部流弊,至于诬善党奸,诡名托姓。前人所论,如《龙城录》、《碧云騢》之类,盖亦不可胜数,史家所以有别择稗野之道也。事有纪载可以互证,而文则惟意之所予夺,诗话之不可凭,或甚于说部也。

前人诗话之弊,不过失是非好恶之公;今人诗话之弊,乃至为世道人心之害。失在是非好恶,不过文人相轻之气习,公论久而自定,其患未足忧也。  害在世道人心,则将醉天下之聪明才智,而网人于禽兽之域也。其机甚深,其术甚狡,而其祸患将有不可胜言者;名义君子,不可不峻其防而严其辨也。  小说出于稗官,委巷传闻琐屑,虽古人亦所不废。然俚野多不足凭,大约事杂鬼神,报兼恩怨;《洞冥》、《拾遗》之篇,《搜神》、《灵异》之部,六代以降,家自为书。唐人乃有单篇,别为传奇一类。专书一事始末,不复比类为书。大抵情钟男女,不外离合悲欢。红拂辞杨,绣襦报郑:韩、李缘通落叶,崔、张情导琴心;以及明珠生还,小玉死报;凡如此类,或附会疑似,或竟托子虚,虽情态万殊,而大致略似。其始不过淫思古意,辞客寄怀,犹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。宋、元以降,则广为演义,谱为词曲,遂使替史弦诵,优伶登场,无分雅俗男女,莫不声色耳目。盖自稗官见于《汉志》,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矣。

小说、歌曲、传奇、演义之流,其叙男女也,男必纤佻轻薄,而美其名曰才子风流;女必冶荡多情,而美其名曰佳人绝世。世之男子有小慧而无学识,女子解文墨而暗礼教者,皆以传奇之才子佳人,为古之人,古之人也。

今之为诗话者,又即有小慧而无学识者也。有小慧而无学识矣,济以心术之倾邪,斯为小人而无忌惮矣,何所不至哉?

诗话附录诗话论诗,非论貌也。就使论貌,所以称丈夫者,或魁梧奇伟,或丰硕美髯,或丰骨棱峻,或英姿飒爽,何所不可!今则概未有闻,惟于少年弱冠之辈,不曰美如好女,必曰顾影堪怜;不曰玉映冰肤,必曰兰薰蕙质,此亦约略之辞,非一定字样也。不知其意将何为也。甚至盛称邪说,以为礼制,但旌节妇,不褒贞男,以见美男之不妨作嬖;斯乃人首畜鸣,而毅然笔为诗话,人可戮而书可焚矣!男子为娼,古有禁律,其人不学,无由知也。

古今妇女之诗,比于男子诗篇,不过千百中之十一;诗话偶有所举,比于论男子诗,亦不过千百中之十一。盖论诗多寡,必因诗篇之多寡以为区分,理势之必然者也。今乃累轴连编,所称闺阁之诗,几与男子相埒,甚至比连母女姑妇,缀合娣姒姊妹,殆于家称王、谢,户尽崔、卢。岂壶内文风,自古以来,于今为烈耶?君子可欺以其方,其然,岂其然乎?且其叙述闺流,强半皆称容貌,非夸国色,即诩天人,非赞联珠,即标合璧,遂使观其书者,忘为评诗之话,更成品艳之编,自有诗话以来所未见也。

妇女内言不出阃外,诗话为之私立名字,标榜声气,为虚为实,吾不得而知也。诗话何由知人阖阁如是之详?即此便见倾邪,更无论伪饰矣。丈夫姓字,弧矢四方,诗话所名,岂能终秘?其中名德巨公,志其余事;奇才宿望,著其精能;或有身地寒微,表其幽隽;一节可取,藉端留芳;此诚诗话应有事也。今乃玉石不分,苗莠无别,往往诗话识其名姓,邂逅偶遇斯人,实乃风尘游乞,庸奴贱品,助语不辨虚实,引喻全乖向方,臃肿无知,赘瘤可厌,亦不乏其徒焉。此而可邀题品,则真才宿学,宁不以同类为羞乎?乃知闺阁称诗,何从按实?观其镂雕纤曲,酝酿尖新,虽面目万殊,而情态不异,其为窜易饰伪,情状显然。岂无静女名姝,清思佳什?牵于茅黄苇白,转觉恶紫夺朱矣。  自炫自媒,士女之丑;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凡人之足以千古者,必有得于古人之所谓诚然,而终身忧乐其中,不顾举世之所为是与非也。倾邪之人,欲有所取于世,则先以标榜声气,骚激人心;又恐人之不为动也,则诱人以好名,甚且倡为邪说,至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,以好名也。夫好名之人,矫情饰伪,竞趋时誉,虽禽兽所不为耳。亦犹椎埋◆箧,亦禽兽所不为。今倡说曰:人之所以异于禽兽,以能椎埋◆箧也,可乎?至于附会经传,肆侮圣言,尤丧心而病狂矣!  《论语》:“君子去仁,恶乎成名?”“疾没世而名不称。”皆妄引为好名之证。

人之所以应传名者,义类多矣。而彼之诱人,惟务文学之名,不亦小乎?

即文学之所以应得名者,途辙广矣。而彼之所以诱人,又不过纤佻轻隽之辞章,才子佳人之小说,男必张生、李十,女必宏度、幼微;将率天下之士女,翩翩然化为蛱蝶杨花,而后大快于心焉。则斯人之所谓名,乃名教之罪人也。

斯人之所谓名,亦有识者所深耻也。

学者亦知雅俗之别乎?雅者,正也,亦曰常也。安其正而守其常,实至而名自归之,斯天下之大雅也。好名者流,忘己徇人,世俗誉之,则沾沾以喜;世俗非之,则戚戚以忧。以世俗之予夺为趋避,是己之所处,方以俗为依归也。且人以好名为雅,好利为俗,尤非也。名者,有所利而好之;所好不同,而其心无异。

故好名之人,其俗甚于好利也。诱人好名者,其罪浮于教人◆箧也。一有名心,即沾俗气。与众争趋,俗安可医?

倾邪之人,必有所恃。挟纤仄便娟之笔,为称功颂德之辞。以揣摩抵掌之谈,运宛转逢迎之术。权贵显要,无不逢也:声望巨公,无不媚也。笔舌不足,导以景物娱游;追随未足,媚以烹庖口味。自记为某贵人品尝属下进馔。又某贵人屡索其姬妾手调饮馔,有谢赏姬人启事。至乃陪公子于青楼,贵人公子,时同句曲。颂娇姿于金屋,贵人受宠,无不详于笔记。尤称绝技,备极精能。贵人公退之余,亦思娱乐。优伶是其习见,狗马亦所常调,数见不鲜,神思倦矣。忽见通文墨之优伶,解声歌之犬马,屈曲如意,宛约解人,能不爱怜,几于得宝。加之便佞间如谐隐,饰情或托山林,自托山林隐遁之流,足迹不离戟辕铃阁。使人误认清流,因而揖之上坐,赐以颜色,假以羽毛。遂能登高而呼,有挟以令,舟车所向,到处逢迎,荧惑听闻,干谒州县。

或关说阴讼,恣其不肖之图;乘机渔色。或聚集少年,肆为冶荡之说。斯乃人伦之蝥贼,名教所必诛。昧者不知,夸其传食列城,风声炫耀,是犹羡仪、衍之大丈夫,而不知其为妾妇所羞也。

声诗三百,圣教所存,千古名儒,不闻异议。今乃丧心无忌,敢侮圣言,邪说倡狂,骇人耳目。六义甚广,而彼谓《雅》、《颂》劣于《国风》;《风》诗甚多,而彼谓言情妙于男女。凡圣贤典训,无不横征曲引,以为导欲宣淫之具,其罪可胜诛乎!自负诗才;天下第一,庸妄无知甚矣。昔李白论诗,贵于清真,此乃今古论诗文之准则,故至今悬功令焉。清真者,学问有得于中,而以诗文抒写其所见,无意工辞,而尽力于辞者莫及也。毋论诗文,皆须学问,空言性情,毕竟小家。彼方视学问为仇雠,而益以胸怀之鄙俗,是质已丧,而文无可附矣。斤斤争胜于言语之工,是鹦鹉猩猩之效人语也,不必展卷,而已知其诗无可录矣。

人各有能有不能,无能强也。鄙俗之怀,倾邪之心,诗则无其质矣。然舍质论文,则其轻隽便给之才,如效鹦鹉猩猩之语,未尝不足娱人耳目;虽非艺林所贵,亦堪附下驷以传名矣。彼不自揣,妄谈学问文章,古文辞颇有才气,而文理全然不通。而其言不类,殆于娼家读《列女传》也。学问之途甚广,记诵名数,特其一端。彼空疏不学,而厌汉儒以为糟粕,岂知其言之为粪土耶?经学历有渊源,自非殊慧而益以深功,不能成一家学也。而彼则谓不能诗者遁为经学,是伏、郑大儒,乃是有所遁而为之,鄙且悖矣!考据者,学问之所有事耳。学问不一家,考据亦不一家也,鄙陋之夫,不知学问之有流别,见人学问眩于目而莫能指识,则概名之曰考据家。夫考据岂有家哉?学问之有考据,犹诗文之有事实耳。今见有如韩、柳之文,李、杜之诗,不能定为何家诗文,惟见中有事实,即概名为事实家,可乎?学问成家,则发挥而为文辞,证实而为考据。比如人身,学问其神智也,文辞其肌肤也,考据其骸骨也,三者备而后谓之著述。著述可随学问而各自名家,别无所谓考据家与著述家也。鄙俗之夫,不知著述随学问以名家,辄以私意妄分为考据家、著述家,而又以私心妄议为著述家终胜于考据家。彼之所谓考据,不过类书策括。所谓著述,不过如伊所自撰无根柢之诗文耳。其实皆算不得成家。是直见人具体,不知其有神智,而妄别人有骸骨家与肌肤家,又谓肌肤家之终胜骸骨家也,此为何许语耶?诗话论诗,全失宗旨。然暗于大而犹明于细,比于杂艺,小道可观,君子犹节取焉。至其妄不自忖,僭论学问文章,直如蜀晴岭雪,奔吠苍黄,每论学问处,辄厌恶如吠所怪。揣籥闻钟,臆言天日。比类则置甲而误联乙丙,摘非则忘衰而核议功缌。剿袭唾余,稍近理者,皆出剿袭,浅显易知。强效不类。学人口气,每失其意。妄虽可恶,愚实堪怜。俚女村姬,臆度昭阳长信;畦氓野老,纷争金马玉堂。大似载鬼一车,使人喷饭满案。岂天夺其魄乎?何为自状其丑,津律有余味耶?

卷六外篇一

  方志立三书议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,必立三家之学,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遗意也。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,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,仿《文选》、《文苑》之体而作文征。三书相辅而行,阙一不可,合而为一,尤不可也。惧人以谓有意创奇,因假推或问以尽其义。

或曰:方志之由来久矣,未有析而为三书者。今忽析而为三,何也?曰:明史学也。贾子尝言古人治天下,至纤至析。余考之于《周官》,而知古人之于史事,未尝不至纤析也。外史掌四方之志,注谓:“若晋《乘》、鲁《春秋》、楚《梼杌》之类”,是一国之全史也。而行人又献五书,太师又陈风诗。详见《志科议》,此但取与三书针对者。是王朝之取于侯国,其文献之征,固不一而足也。苟可阙其一,则古人不当设是官;苟可合而为一,则古人当先有台一之书矣。

或曰:封建罢为郡县,今之方志,不得拟于古国史也。曰:今之天下,民彝物则,未尝稍异于古也。方志不得拟于国史,以言乎守令之官,皆自吏部迁除,既已不世其家,即不得如侯封之自纪其元于书耳。其文献之上备朝廷征取者,岂有异乎?人见春秋列国之自擅,以谓诸侯各为制度,略如后世割据之国史,不可推行于方志耳。不知《周官》之法,乃是同文共轨之盛治,侯封之禀王章,不异后世之郡县也。  古无私门之著述,六经皆史也。后世袭用而莫之或废者,惟《春秋》、《诗》、《礼》三家之流别耳。纪传正史,《春秋》之流别也;掌故典要,官《礼》之流别也;文征诸选,风《诗》之流别也。获麟绝笔以还,后学鲜能全识古人之大体,必积久而后渐推以著也。马《史》、班《书》以来,已演《春秋》之绪矣;刘氏《政典》、杜氏《通典》,始演官《礼》之绪焉;吕氏《文鉴》、苏氏《文类》,始演风《诗》之绪焉。并取括代为书,互相资证,无空言也。

或曰:文中子曰:“圣人述史有三,《书》、《诗》与《春秋》也。”今论三史,则去《书》而加《礼》,文中之说,岂异指欤?曰:《书》与《春秋》本一家之学也,《竹书》虽不可尽信,编年盖古有之矣。《书》篇乃史文之别具,古人简质,未尝合撰纪传耳。左氏以传翼经,则合为一矣。其中辞命,即训、诰之遗也,所征典实,即贡、范之类也。故《周书》讫平王,《秦誓》乃附候国之书。而《春秋》托始于平王,明乎其相继也。左氏合,而马、班因之,遂为史家一定之科律,殆如江、汉分源而合流,不知其然而然也。后人不解,而以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分别记言记事者,不知六艺之流别者也。若夫官《礼》之不可阙,则前言已备矣。

或曰:《乐》亡而《书》合于《春秋》,六艺仅存其四矣。既曰六经皆史矣,后史何无演《易》之流别欤?曰:古治详天道而简于人事,后世详人事而简于天道,时势使然,圣人有所不能强也。上古云鸟纪官,命以天时,唐、虞始命以人事;《尧典》详命羲、和,《周官》保章,仅隶春官之中秩,此可推其详略之概矣。《易》之为书也,开物成务,圣人神道设教,作为神物,以前民用。羲、农、黄帝不相袭,夏、商、周代不相沿,盖与治历明时,同为一朝之创制,作新兆人之耳目者也。后世惟以颁历授时为政典,而占时卜日为司天之官守焉;所谓天道远而人事迩,时势之不得不然。是以后代史家,惟司马犹掌天官,而班氏以下,不言天事也。

或曰:六经演而为三史,亦一朝典制之巨也。方州蕞尔之地,一志足以尽之,何必取于备物欤?曰:类例不容合一也。古者天子之服,十有二章,公、侯、卿、大夫、士差降,至于元裳一章,斯为极矣。然以为贱,而使与冠履并合为一物,必不可也。前人于六部卿监,盖有志矣。然吏不知兵而户不侵礼,虽合天下之大,其实一官之偏、不必责以备物也。方州虽小,其所承奉而施布者,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无所不备,是则所谓具体而微矣。

国史于是取裁,方将如《春秋》之藉资于百国宝书也,又何可忽欤?

或曰:自有方志以来,未闻国史以为凭也。今言国史取裁于方志,何也?

曰:方志久失其传,今之所谓方志,非方志也。其古雅者,文人游戏,小记短书,清言丛说而已耳;其鄙俚者,文移案牍,江湖游乞,随俗应酬而已耳。

◆绅先生每难言之。国史不得已而下取于家谱志状,文集记述,所谓礼失求诸野也。然而私门撰著,恐有失实,无方志以为之持证,故不胜其考核之劳,且误信之弊,正恐不免也。盖方志亡而国史之受病也久矣。方志既不为国史所凭,则虚设而不得其用,所谓觚不觚也,方志乎哉!  或曰:今三书并立,将分向来方志之所有而析之欤?抑增方志之所无而鼎立欤?曰:有所分,亦有所增,然而其义难以一言尽也。史之为道也,文士雅言与胥吏簿牍,皆不可用;然舍是二者则无所以为史矣。孟子曰:其事,其文,其义,《春秋》之所取也。即簿牍之事,而润以尔雅之文,而断之以义,国史方志,皆《春秋》之流别也。譬之人身,事者其骨,文者其肤,义者其精神也。断之以义,而书始成家。书必成家,而后有典有法,可诵可识,乃能传世而行远。故曰:志者志也,欲其经久而可记也。

或曰:志既取簿牍以为之骨矣,何又删簿牍而为掌故乎?曰:说详《毫州掌故》之例议矣,今复约略言之。马迁八书,皆综核典章,发明大旨者也。

其《礼书》例曰:“笾豆之例,则有司存。”此史部书志之通例也。马迁所指为有司者:如叔孙朝仪,韩信军法,萧何律令,各有官守而存其掌故,史文不能一概而收耳。惜无刘秩、杜佑其人,别删掌故而裁为典要。故求汉典者,仅有班书,而名数不能如唐代之详,其效易见也。则别删掌故以辅志,犹《唐书》之有《唐会要》,《宋史》之有《宋会要》,《元史》之有《元典章》,《明史》之有《明会典》而已矣。

或曰:今之方志,所谓艺文,置书目而多选诗文,似取事言互证,得变通之道矣。今必别撰一书为文征,意岂有异乎?曰:说详《永清文征》之序例矣,今复约略言之。志既仿史体而为之,则诗文有关于史裁者,当入纪传之中,如班《书》传志所载汉廷诏疏诸文可也。以选文之例而为艺文志,是《宋文鉴》可合《宋史》为一书,《元文类》可合《元史》为一书矣,与纪传中所载之文,何以别乎?  或曰:选事仿于萧梁,继之《文苑英华》与《唐文粹》,其所由来久矣。

今举《文鉴》、《文类》,始演风诗之绪,何也?曰:《文选》、《文苑》诸家,意在文藻,不征实事也。《文鉴》始有意于政治,《文类》乃有意于故事,是后人相习久,而所见长于古人也。

或曰:方州文字无多,既取经要之篇人纪传矣,又辑诗文与志可互证者别为一书,恐篇次寥寥无几许也。曰:既已别为一书,义例自可稍宽。即《文鉴》、《文类》,大旨在于证史,亦不能篇皆绳以一概也。名笔佳章,人所同好,即不尽合于证史,未尝不可兼收也。盖一书自有一书之体例,《诗》教自与《春秋》分辙也。近代方志之艺文,其猥滥者,毋庸议矣。其稍有识者,亦知择取其有用,而慎选无多也。不知律以史志之义,即此已为滥收,若欲见一方文物之盛,虽倍增其艺文,犹嫌其隘矣。不为专辑一书,以明三家之学,进退皆失所据也。

或曰:《文选》诸体,无所不备,今乃归于风诗之流别,何谓也?曰:说详《诗教》之篇矣,今复约略言之。《书》曰:“诗言志。”古无私门之著述,经子诸史,皆本古人之官守;诗则可以惟意所欲言。唐、宋以前,文集之中无著述。文之不为义解经学、传记史学、论撰子家诸品者,古人始称之为文。其有义解、传记、论撰诸体者,古人称书,不称文也。萧统《文选》,合诗文而皆称为文者,见文集之与诗同一流别也,今仿选例而为文征,入选之文,虽不一例,要皆自以其意为言者,故附之于风诗也。  或曰:孔衍有《汉魏尚书》,王通亦有《续书》,皆取诏诰章疏,都为一集,亦《文选》之流也。然彼以衍书家,而不以入诗部,何也?曰:《书》学自左氏以后,并入《春秋》。孔衍、王通之徒,不达其义而强为之,故其道亦卒不能行。譬犹后世,济入已入于河,而泥《禹贡》者,犹欲于荥泽、陶丘浚故道也。  或曰:三书之外,亦有相仍而不废者,如《通鉴》之编年,本末之纪事,后此相承,当如俎豆之不祧矣。是于六艺,何所演其流别欤?曰:是皆《春秋》之支别也。盖纪传之史,本衍《春秋》家学;而《通鉴》即衍本纪之文,而合其志传为一也。若夫纪事本末,其源出于《尚书》;而《尚书》中折而入于《春秋》,故亦为《春秋》之别也。马、班以下,代演《春秋》于纪传矣;《通鉴》取纪传之分,而合之以编年;《纪事本末》又取《通鉴》之合,而分之以事类;而因事命篇,不为常例,转得《尚书》之遗法。所谓事经屡变而反其初,贲饰所为受以剥,剥穷所为受以复也。譬烧丹砂以为水银,取水银而烧之,复为丹砂,即其理矣。此说别有专篇讨论,不具详也。此乃附论,非言方志。

或曰:子修方志,更于三书之外,别有《丛谈》一书,何为邪?曰:此征材之所余也。古人书欲成家,非夸多而求尽也。然不博览,无以为约取地;既约取矣,博览所余,栏入则不伦,弃之则可惜。故附稗野说部之流,而作《丛谈》,犹经之别解,史之外传,子之外篇也。其不合三书之目而称四,何邪?三书皆经要,而《丛谈》则非必不可阙之书也。前人修志,则常以此类附于志后,或称余编,或称杂志。彼于书之例义,未见卓然成家,附于其后,故无伤也。既立三家之学,以著三部之书,则义无可借,不如别著一编为得所矣。《汉志》所谓小说家流,出于稗官;街谈巷议,亦采风所不废云尔。

州县请立志科议鄙人少长贫因,笔墨干人,屡膺志乘之聘,阅历志事多矣。其间评骘古人是非,斟酌后志凡例,盖尝详哉其言之矣。要皆披文相质,因体立裁。至于立法开先,善规防后,既非职业所及,嫌为出位之谋,间或清燕谈天,辄付泥牛入海。美志不效,中怀阙如。然定法既不为一时,则立说亦何妨俟后?

是以愿终言之,以待知者择焉。  按《周官》宗伯之属,外史掌四方之志,注谓若晋《乘》、楚《梼杌》之类,是则诸侯之成书也。成书岂无所藉?盖尝考之周制,而知古人之于史事,未尝不至纤悉也。司会既于郊野、县都掌其书契、版图之贰;党正“属民读法,书其德行道艺”;闾胥比众,“书其敬敏任恤”;诵训“掌道方志,以诏观事,掌道方慝,以诏避忌,以知地俗”;小史“掌邦国之志,奠系世,辨昭穆”;训方“掌导四方之政事,与其上下之志,诵四方之传道”;形方“掌邦国之地域,而正其封疆”;山师川师“各掌山林川泽之名,辨物与其利害”;原师“掌四方之地名,辨其邱陵、坟衍、原隰之名”。是于乡遂都鄙之间,山川风俗,物产人伦,亦已巨细无遗矣。至于行人之献五书,职方之聚图籍,大师之陈风诗,则其达之于上者也。盖制度由上而下,采摭由下而上,惟采摭备,斯制度愈精,三代之良法也。后世史事,上详于下。郡县异于封建,方志不复视古国史,而入于地理家言,则其事已偏而不全。且其书无官守制度,而听人之自为。故其例亦参差而不可为典要,势使然也。

夫文章视诸政事而已矣。三代以后之文章,可无三代之遗制;三代以后之政事,不能不师三代之遗意也。苟于政法亦存三代文章之遗制,又何患乎文章不得三代之美备哉?天下政事,始于州县,而达乎朝廷,犹三代比间族党,以上于六卿;其在侯国,则由长帅正伯,以通于天子也。朝廷六部尚书之所治,则合天下州县六科吏典之掌故以立政也。其自下而上,亦犹三代比闾族党、长帅正泊之遗也。六部必合天下掌故而政存,史官必合天下纪载而籍备也。乃州县掌故,因事为名,承行典吏,多添注于六科之外;而州县记载,并无专人典守,大义阙如。间有好事者流,修辑志乘,率凭一时采访,人多庸猥,例罕完善;甚至挟私诬罔,贿赂行文。是以言及方志,荐绅先生每难言之。史官采风自下,州县志乘如是,将凭何者为笔削资也?

且有天下之史,有一国之史,有一家之史,有一人之史。传状志述,一人之史也;家乘谱牒,一家之史也;部府县志,一国之史也;综纪一朝,天下之史也。比人而后有家,比家而后有国,比国而后有天下。惟分者极其详,然后合者能择善而无憾也。谱牒散而难稽,传志私而多谀,朝延修史,必将于方志取其裁。而方志之中,则统部取于诸府,诸府取于州县,亦自下而上之道也。然则州县志书,下为谱牒传志持平,上为部府征信,实朝史之要删也。期会工程,赋税狱讼,州县恃有吏典掌故,能供六部之征求。至于考献征文,州县仅恃猥滥无法之志乘,曾何足以当史官之采择乎?州县挈要之籍,既不足观,宜乎朝史宁下求之谱牒传志,而不复问之州县矣。夫期会工程,赋税狱讼,六部不由州县,而直问于民间,庸有当欤?则三代以后之史事,不亦难乎?夫文章视诸政事而已矣,无三代之官守典籍,即无三代之文章;苟无三代之文章,虽有三代之事功,不能昭揭如日月也。令史案牍,文学之儒,不屑道也。而经纶政教,未有舍是而别出者也。后世专以史事责之于文学,而官司掌故,不为史氏备其法制焉,斯则三代以后,离质言文,史事所以难言也。今天下大计,既始于州县,则史事责成,亦当始于州县之志。州县有荒陋无稽之志,而无荒陋无稽之令史案牍。志有因人臧否、因人工拙之义例文辞,案牍无因人臧否、因人工拙之义例文辞:盖以登载有一定之法,典守有一定之人,所谓师三代之遗意也。故州县之志,不可取办于一时,平日当于诸典吏中,特立志科,金典吏之稍明于文法者,以充其选;而且立为成法,俾如法以纪载,略如案牍之有公式焉,则无妄作聪明之弊矣。积数十年之久,则访能文学而通史裁者,笔削以为成书,所谓待其人而后行也。如是又积而又修之,于事不劳,而功效已为文史之儒所不能及,所谓政法亦存三代文章之遗制也。

然则立为成法将奈何?六科案牍,约取大略,而录藏其副可也。官长师儒,去官之日,取其平日行事善恶有实据者,录其始末可也。所属之中,家修其谱,人撰其传志状述,必呈其副。学校师儒,采取公论,核正而藏于志科可也。所属人士,或有经史撰著,诗辞文笔,论定成编,必呈其副,藏于志科,兼录部目可也。衙廨城池,学庙祠字,堤堰桥梁,有所修建,必告于科,而呈其端委可也。铭金刻石,纪事搞辞,必摩其本,而藏之于科可也。

宾兴乡饮,读法讲书,凡有举行,必书一时官秩及诸名姓,录其所闻所见可也。置藏室焉,水火不可得而侵也;置锁椟焉,分科别类,岁月有时,封志以藏,无故不得而私启也。仿乡塾义学之意,四乡各设采访一人,遴绅士之公正符人望者为之,俾搜遗文逸事,以时呈纳可也。学校师儒,慎选老成,凡有呈纳,相与持公核实可也。夫礼乐与政事,相为表里者也。学士讨论礼乐,必询器数于宗祝,考音节于工师,乃为文章不托于空言也。令史案牍,则大巨讨论国政之所资,犹礼之有宗祝器数,乐之有工师音节也。苟议政事而鄙令史案牍,定礼乐而不屑宗祝器数与夫工师音节,则是无质之文,不可用也。独于史氏之业,不为立法无弊,岂曰委之文学之儒已足办欤?

或曰:州县既立志科,不患文献之散逸矣。由州县而达乎史官,其地悬而其势亦无统要,府与布政使司,可不过而问欤?曰:州县奉行不实,司府必当以条察也。至于志科,既约六科案牍之要,以存其籍矣。府吏必约州县志科之要,以为府志取裁;司吏必约府科之要,以为通志取裁。不特司府之志,有所取裁,且兼收并蓄,参互考求,可以稽州县志科之实否也。至于统部大僚,司科亦于去官之日,如州县志科之于其官长师儒,录其平日行事善恶有实据者,详其始末,存于科也。诸府官僚,府科亦于去官之日,录如州县可也。此则府志科吏,不特合州县科册而存其副;司志科吏,不特合诸府科而存其副;且有自为其司与府者,不容略也。

或曰:是于史事,诚有裨矣。不识政理亦有赖于是欤?曰:文章政事,未有不相表里者也。令史案牍,政事之凭藉也。有事出不虞,而失于水火者焉;有收藏不谨,而蚀于湿蠢者焉;有奸吏舞法,而窜窃更改者焉。如皆录其要,而藏副于志科,则无数者之患矣。此补于政理者不鲜也。谱牒不掌于官,亦今古异宜,天下门族之繁,不能悉核于京曹也。然祠袭争夺,则有讼焉;产业继嗣。则有讼焉;冒姓占籍,降服归宗,则有讼焉;昏姻违律,则有讼焉;户役隐漏,则有讼焉。或谱据遗失,或奸徒伪撰,临时炫惑,丛弊滋焉。平日凡有谱牒,悉呈其副于志科,则无数者之患矣。此补于政理者,又不鲜也。古无私门之著述,盖自战国以还,未有可以古法拘也。然文字不隶于官守,则人不胜自用之私。圣学衰而横议乱其教,史官失而野史逞其私。

晚近文集传志之猥滥,说部是非之混淆,其渎乱纪载,荧惑清议,盖有不可得而胜诘者矣。苟于论定成编之业,必呈副于志科,而学校师儒从公讨论,则地近而易于质实,时近而不能托于传闻,又不致有数者之患矣。此补于政理者,殆不可以胜计也。故曰文章、政事,未有不相表里者也。  地志统部阳湖洪编修亮吉,尝撰辑《乾隆府厅州县志》,其分部乃用《一统志》例,以布政使司分隶府厅州县。余于十年前,访洪君于其家,谓此书于今制当称部院,不当泥布政使司旧文。因历言今制分部与初制异者,以明例义。  洪君意未然也。近见其所刻《卷施阁文集》,内有《与章进士书》,繁称博引,痛驳分部之说,余终不敢谓然。又其所辨,多余向所已剖,不当复云云者。则余本旨,洪君殆亦不甚忆矣。因疏别其说,存示子弟,明其所见然耳,不敢谓己说之必是也。

统部之制,封建之世,则有方伯;郡县之世,则自汉分十三部州。六朝州郡,制度迭改,其统部之官,虽有都督总管诸名,而建府无常。故唐人修五代地志,即《隋志》。不得统部之说,至以《禹贡》九州,画分郡县,其弊然也。唐人分道,宋人分路,虽官制统辖不常,而道、路之名不改,故修地志者,但举道、路而分部明也。元制虽亦分路,而诸路俱以行省平章为主,故又称行省。而明改行省为十三布政使司,其守土之官,则曰布政使司布政使。布政使司者,分部之名,而布政使者,统部之官,不可混也。然布政使司,连四字为言,而行省则又可单称为省,人情乐趋简便,故制度虽改,而当时流俗,止称为省。沿习既久,往往见于章奏文移,积渐非一日矣。我朝布政使司,仍明旧制,而沿习称省,亦仍明旧。此如汉制子弟封国,颁爵为王,而诏诰章奏,乃称为诸侯王,当时本非诸侯,则亦徇古而沿其名也。但初制尽如明旧,故正名自当为布政使司。百余年来,因时制宜,名称虽沿明故,而体制与明渐殊。

今洪君书以乾隆为名,则循名责实,必当称部院而不当称布政使司矣。

盖初制巡抚无专地,前明两京无布政使司,而顺天、应天间设巡抚;顺天之外,又有正定,应天之外,又有凤阳诸抚。不似今之统辖全部,自有专地。  此当称部院者一也。初制巡抚无专官,故康熙以前,巡抚有二品、三品、四品之不同,其兼待郎则二品,副都御史则三品,全部御史则四品;今则皆兼兵部侍郎、右副都御史矣。其画一制度,不夏如钦差无定之例。此当称部院者二也。学差关部,皆有京职,去其京职,即无其官矣。今巡抚新除。吏部必请应否兼兵部都察院衔。虽故事相沿,未有不兼衔者;但既有应否之请,则亦有可不兼衔之理矣。按《会典》、《品级考》诸书,已列巡抚为从二品,注云:“加侍郎衔正二。”则巡抚虽不兼京衔,已有一定阶级,正如宋之京朝官,知州军知县事,虽有京衔,不得谓州县非职方也。此当称部院者三也。

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今戎政为总督专司,而巡抚亦有标兵,固无论矣。坛庙祭祀,向由布政使主祭者,而今用巡抚主祭。则当称部院者四也。宾兴大典,向用布政使印铃榜者,而今用巡抚关防。此当称部院者五也。初制布政使司有左右,使分理吏、户、礼、工之事,都司掌兵,按察使司提刑。是布政二使,内比六部;而按察一使,内比都察院也。今裁二使归一,而分驿传之责于按察使,裁都司而兵权归于督抚,其职任与前异。故上自诏旨,下及章奏文移,皆指督抚为封疆,而不曰轺使;皆谓布政之司为钱谷总汇,按察之司为刑名总汇,而不以布政使为封疆。此尤准时立制,必当称部院者六也。  督抚虽同曰封疆,而总督头衔则称部堂,盖兵部堂官,虽兼右都御史,而仍以戎政为主也。巡抚头衔则称部院,盖都察院堂官,虽兼兵部侍郎,而仍以察吏为主者也。故今制陪京以外,有不隶总督之府州县,而断无不隶巡抚之府州县也。如河南、山东、山西,有巡抚而无总督,巡抚不必兼总督衔。直隶、四川、甘肃,有总督而无巡抚,则总督必兼巡抚衔。督、抚事权相等,何以有督无抚,督必兼抚衔哉?正以巡抚部院,画一职方制度,并非无端多此兼衔。此尤生今之时,宜这今之体制,其必当称部院者七也。今天下有十九布政使司,而《会典》则例,六部文移,若吏部大计,户部奏销,礼部会试,刑部秋勘,皆止知有十八直省,而不知有十九布政使司,盖巡抚止有十八部院故也。巡抚实止十五,总督兼缺有三。故江苏部院,相沿称江苏省久矣。苏松布政使司与江淮布政使司,分治八府三州,不闻公私文告,有苏松直省、江淮直省之分。此尤见分部制度,今日万万不当称使司,必当称部院者八也;洪君以巡抚印用关防,不如布政使司正印,不碍为地方正主,可谓知一十而忘其为二五矣。如洪君说,则其所为府厅州县之称,亦不当也。府州县固自有印,厅乃直隶同知,止有关防而无印也。同知分知府印,而关防可领职方;巡抚分部察院印,而关防不可以领职方,何明于小而暗于大也?

此当称部院者九也。洪君又谓今制督扰,当如汉用丞相长史出刺州事,州虽领郡,而《汉志》仍以郡国为主,不以刺史列于其间。此比不甚亲切,今制惟江苏一部院,有两布政使司,此外使司所治,即部院所治,不比汉制之一州必领若干郡也。然即洪君所言,则阚氏《十三州志》,自有专书,何尝不以州刺史著职方哉!此当称部院者十也。  夫制度更改,必有明文。前明初遣巡抚与三使司官,宾主间耳。其稍尊者,不过王臣列于诸侯之上例耳。自后台权渐重,三司奉行台旨。然制度未改,一切计典奏销,宾兴祭祀,皆布政使专主,故为统部长官,不得以权轻而改其称也。我朝百余年来,职掌制度,逐渐更易。至今日而布政使官与按察使官,分治钱谷刑名,同为部院属吏,略如元制行省之有参政参议耳。一切大政大典,夺布政使职而归部院者,历有明文,此朝野所共知也。而统部之当称使司,与改称部院,乃转无明文,何哉?以官私文告,皆沿习:便而称直省,不特部院无更新之名,即使司亦并未沿旧之名耳。律令典例,诏旨文移,皆有直省之称;惟《一统志》尚沿旧例,称布政使司,偶未改正。洪君既以“乾隆”名志,岂可不知乾隆六十年中时事乎?

或曰:《统志》乃馆阁书,洪君遵制度而立例,何可非之?余谓统志初例已定,其后相沿未及改耳。初例木当以司为主。其制度之改使司而为部院者,以渐而更,非有一旦创新之举,故馆阁不及改也。私门自著,例以义起,正为制度云然。且余所辩,不尽为洪君书也。今之为古文辞者,于统部称谓,亦曰诸省,或曰某省。弃现行之制度,而借元人之名称,千古盖未之闻也。

雍正、康熙以前,古文亦无使司之称;彼时理必当称使司。则明人便省文,而因仍元制,为古文之病也久矣。故余于古文辞有当称统部者,流俗或云某省,余必曰某部院,或节文称某部;流俗或云诸省及某某等省,余必曰诸部院或某某等部院,节文则曰诸部某某等部,庶几名正为言顺耳。使非今日制度,则必曰使司,或节文称司,未为不可,其称省则不可行也。或云:诏旨、章奏、文移何以皆仍用之?答曰:此用为辞语故无伤,非古文书事例也。且如诏旨、章奏、文移称布政为藩,按察为臭,府州县长为守牧令,辞语故无害也,史文无此例矣。  [附录]郑小谷文集《监司统部辨》(据刘氏《识语》引)  黄帝画天下为九州,至禹而名天下以九州,虽时有变更,皆此地也,周末之天下乃以国计,秦初之天下乃以郡计,其后郡大而州小,郡同而国异。

然汉时仍分为十三州,统以十三部。唐之疆域等于汉,改十三部为十五道,其监司则曰观察使,或曰廉访使,又曰节度使。宋之疆字小于唐,又改十五道为九路,其监司曰转运使,或曰提刑使,又曰盐运使。曰道曰路,无分九州名目;为军为府,犹领九州疆界也。至元而以京朝内官监司外台,曰某地中书行省,而秦汉所谓州郡者无所系;明因之改称布政使司,而汉、宋所谓道、路者益无归。于是称统部者穷于词,而举监官曰某省曰某司,名之不正,无怪乎词之不文矣。顾元人不曰省而曰行省,明非朝中之省也。明人不曰司而曰使司,明非朝官之司山。而当时第白省,不曰司,盖直以元人之省当唐朱之道、路,而替汉人之部矣。明时修《一统志》,称各省为各布政使司,国初修《一统志》,亦称各省为布政使司,非不知巡抚之职已领方伯之权也,顾其名虽疆吏,其官本京衔,侍郎称部,兼御史称院,亦如布政之称使司耳。

章实斋谓本可称十八省使司,当称十八省部院。且云其自作古文,于某省必曰某部院,省文则曰某部,诸院必曰诸部院,省文或曰诸部,此则妄以为从时而误之甚者。今之巡抚,犹明之巡按,汉之刺史;而其权则隋之总管,唐之节度也。使汉人作文,于总部不曰某州而曰某牧,唐人作文,于统部不曰诸道而曰诸使,尚得谓之文乎?昔人谓作文者,地名官名宜从时,其说是也。然穷则变,变则通,言亦不能不中节。以不可通之词,施于不可解之处,则无论摩古、从时,皆非也。夫唐虞以来之制,至秦而大变;汉唐以来之制,至元而尽变。如一国号也,唐、虞、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汉、唐、宋皆地也,而元以后,则私撰矣。一王号也,汝南、淮南、东平、北平、汝阳、汾阳亦地也,而元以后,则别制矣。称州称部,变而称道称路,再变而称省称司,亦其势之不得不然者也。

和州志皇言纪序例《周官》,外史“掌四方之志”,又“以书使于四方,则书其令”。郑氏注四方之志,“若鲁之《春秋》,晋之《乘》,楚之《梼杌》”是也。书其令,谓“书王命以授使者”是也。乡大夫于“正月之吉,受教法于司徒,退而颁之乡吏。”孔氏疏“谓若大司徒职十二教以下”是也。夫畿内六乡,夭子自治,则受法于司徒;而畿外侯封,各治其国,以其国制自为《春秋》。

列国之史,总名《春秋》。然而四方之书,必隶外史;书令所出,奉为典章。

则古者国别为书,而简策所昭,首重王命,信可征也。是以《春秋》岁首必书王正,而韩宣子聘鲁。得见《易象》、《春秋》,以谓周礼在是。盖书在囚方,则入而正于外史;而命行王国,亦自外史颁而出之。故事有专官,而书有定制,天下所以协于同文之治也。

窃意《周官》之治,列国史记,必有成法,受于王朝,如乡大夫之受教法,考察文字,罔有奇邪。至晋楚之史,自以《乘》与《梼杌》名书,乃周衰官失,列国自擅之制欤?司马迁侯国世家,亦存国别为书之义;而孝武《三王》之篇,详书诏策、冠于篇首。王言丝纶,史家所重,有由来矣。后代方州之书,编次失伦,体要无当,而朝廷诏诰,或入艺文;篇首标纪,或载沿革。又或以州县偏隅,未有特布德音,遂使中朝掌故,散见四方之志者,阙然无所考见。是固编摩之业,世久失传:然亦外史专官,秦汉以来,未有识职故也。夫封建之世,国别为史,然篇首尚重王正之书。郡县受治,守令承奉诏条,一如古者畿内乡党州闾之法,而外史掌故,未尝特立专条。宋、元、明州县志书,今可见者,迄用一律,亦甚矣其不讲于《春秋》之义也!今衷录州中所有,恭编为《皇言纪》一,以时代相次,蔚光篇首,以志祗承所自云尔。

和州志官师表序例《周官》,御史“掌赞书,数从政”。郑氏注谓“凡数及其见在空阙者”。

盖赞太宰建六典而掌邦治之故事也。夫官有先后,政有得失。太宰存其纲纪,而御史指数其人以赞之,则百工叙而庶绩熙也。后代官仪之篇,考选之格,《汉官仪》、《唐六典》、《梁选簿》、《隋官序录》。代有成书,而官职姓名,浩繁莫纪;则是有太宰之纲纪,而无御史之数从政者也。班固《百官公卿表》犹存古意,其篇首叙官,则太宰六典之遗也;其后表职官姓氏,则御史数从政之遗也。范、陈而后,斯风渺矣。至于《唐书》、《宋史》,乃有《宰相年表》,然亦无暇旁及卿尹诸官,非惟史臣思虑有所未周,抑史籍猥繁,其势亦难概举也。

至于嗜古之士,掇辑品令,联缀姓名,职官故事之书,六朝以还,于斯为盛。然而中朝掌故,不及方州,猥琐之编,难登史志;则记载无法,而编次失伦,前史不得不职其咎也。夫百职卿尹,中朝叙官,方州守令,外史纪载。《周官》御史数从政之士,则外史所掌四方之志,不徒山川土俗,凡所谓分职受事,必有其书,以归柱下之掌,可知也。唐人文集,往往有厅壁题名之记,盖亦叙官之意也。然文存而名不可考,自非搜罗金石,详定碑碣,莫得而知,则未尝勒为专书之故也。宋、元以来,至于近代方州之书,颇记任人名氏;然猥琐无文,如阅县令署役卯薄,则亦非班史年经月纬之遗也。

或编次为表者,序录不详,品秩无次;或限于尺幅,其有官阶稍多,沿革异制,即文武分编;或府州别记,以趋苟简。是又不知班史三十四官,分一十四级之遗法也。又前人姓氏,不可周知,然遗编具存,他说互见,不为博采旁搜,徒托闭文之义,是又不可语于稽古之功者也。

今折衷诸家,考次前后,上始汉代,迄于今兹,勒为一表,疑者阙之。  后之览者,得以详焉。

和州志选举表序例《周官》,乡大夫“三年大比,兴一乡之贤能,献书于王。王再拜受之,登于天府”,甚盛典也。汉制,孝廉、茂才、力田、贤良之举,盖以古者乡党州闾之遗。当时贤书典籍,辟举掌故,未有专书:则以科条为繁,兴替人文,散见纪传;潜心之士,自可考而知也。江左六朝,州郡侨迁,士不土著,学不专业;乡举里选,势渐难行。至于隋氏,一以文学词章,创为进士之举。

有唐以来,于斯为盛。选举既专,资格愈重,科条繁委,故事相传。于是文学之士,搜罗典章,采摭闻见,识大识小,并有成书。传记故事,杂以俳谐;而选举之书,盖衷然与柱下所藏等矣。

撰奢既繁,条贯义例,未能一辙,就求其指,略有三门:若晁迥《进士编敕》,陆深《科场条贯》之属,律例功令之书也:姚康、乐史《科第录》,姚康十六卷,乐史十卷。李奕、洪适《登科记》,李奕二卷亡,洪适十五卷。

题名记传之类也:王定保《唐摭言》,钱明逸《宋衣冠盛事》,稗野杂记之属也。史臣采辑掌故,编于书志,裁择人事,次入列传,一代浩繁,义例严谨,其笔削之余:等于弃土之苴,吐果之核。而陈编猥琐,杂录无文,小牍短书,不能传世行远。遂使甲第人文,《周官》所以拜献于王而登之天府者,阙焉不备。是以方州之书,不遵乡大夫慎重贤书之制;记载无法,条贯未明之咎也。

近代颇有考定方州自为一书者,若乐史《江南登科记》,张朝瑞《南国贤书》,陈汝元《皇明浙士登科考》,皆类萃一方掌故,惜未见之天下通行。

而州县志书,编次科目,表列举贡,前明以来,颇存其例,较之宋元州郡之书,可谓寸有所长者矣。特其体例未纯,纪载无法,不熟年经事纬之例,亦有用表例者,举贡掾仕封荫之条,多所牴牾。猥杂成书,甚者附载事迹,表传不分。此则相率成风,未可悉数其谬者也。论辩详列传第一篇总论内。今摭史志之文,先详制度,后列题名,以世相次,起于唐代,迄于今兹,为《选举表》。其封荫辟举,不可纪以年者,附其后云。
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上《周官》,小史“奠系世,辨昭穆”。谱牒之掌,古有专官。司马迁以《五帝系》牒、《尚书》集世记,为《三代世表》,氏族渊源,有自来矣。  班固以还,不载谱系。而王符《氏姓》之篇,《潜夫论》第三十五篇。杜预《世族》之谱,《春秋释例》第二篇。则治经著论,别有专长,义尽而止,不复更求谱学也。自魏晋以降,迄乎六朝,族望渐崇。学士大夫,辄推太史世家遗意,自为家传。其命名之别,若《王肃家传》、虞览《家记》、范汪《世传》、明粲《世录》、陆煦《家史》陆史十五卷。之属,并于谱牒之外,勒为专书,以俟采录者也。至于挚虞《昭穆记》、王俭《百家谱》以及何氏《姓苑》、贾氏《要状》贾希鉴《氏族要状》十五卷。诸编,则总汇群伦,编分类次,上者可裨史乘,下或流入类书,其别甚广,不可不辨也。族属既严,郡望愈重。若沛国刘氏,陇西李氏,太原王氏,陈郡谢氏,虽子姓散处,或本非同居,然而推言族望,必本所始。后魏迁洛;则有八氏、十姓、三十六族、九十二姓,井居河南、洛阳。而中国人士,各第门阀,有四海大姓、州姓、郡姓、县姓,撰为谱录。齐、梁之间,斯风益盛,郡谱州牒,并有专书。若王俭、王僧孺之所著录,王俭《诸州谱》十二卷。王僧孺《十八州谱》七百卷。《冀州姓族》、《扬州谱钞》之属,不可胜纪,俱以州郡系其世望者也。唐刘知几讨论史志,以渭族谱之书,允宜入史。其后欧阳《唐书》,撰为宰相世系,顾清门巨族,但不为宰相者,时有所遗。至郑樵《通志》,首著《氏族》之略,其叙例之文,发明谱学所系;推原史家不得师承之故,盖尝慨切言之。而后人修史,不师其法,是亦史部之阙典也。

古者瞽蒙诵诗,并诵世系,以戒劝人君。《国语》所谓“教之世,而为之昭明德”者是也。然则奠系之属,掌于小史,诵于瞽蒙,先王所重,盖以尊人道而追本始也。当时州闾族党之长,属民读法;乡大夫三年大比,考德艺而献书于王;则其系世之属,必有成数,以集上于小史,可知也。夫比人斯有家,比家斯有国,比国斯有天下。家牒不修,则国之掌故何所资而为之征信耶?《易》曰:“天与火同人,君子以类族辨物。”物之大者,莫过于人:人之重者,莫过于族。记传之别,或及虫鱼;地理之书,必征土产。而于先王锡土分姓,所以重人类而明伦叙者,阙焉无闻,非所以明大通之义也。

且谱牒之书,藏之于家,易于散乱;尽入国史,又惧繁多。是则方州之志,考定成编,可以领诸家之总,而备国史之要删,亦载笔之不可不知所务者也。

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中奠系世之掌于小史,与民数之掌于司徒,其义一也。杜子春曰:“奠系世为帝系、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。”然则比伍小民,其世系之牒,不隶小史可知也。乡大夫以岁时登夫家之众寡,三年以大比兴一乡之贤能。夫夫家众寡,即上大司徒之民数,其贤能为卿大夫之选,又可知也。民贱,故仅登户口众寡之数:卿大夫贵,则详系世之牒,理势之自然也。后代史志,详书户口,而谱系之作无闻,则是有小民而无卿大夫也。《书》曰:“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。”郑氏注:“百姓,为群臣之父子兄弟。”见司马迁《五帝本纪》注。平章,乃辨别而章明之,是即《周官》小史奠系之权舆也。孟子曰:“所谓故国者,非谓有乔木之谓也,有世臣之谓也。”近代州县之志,留连故迹,附会桑梓。至于世牒之书,阙而不议,则是重乔木而轻世家也。且夫国史不录,州志不载,谱系之法,不掌于官,则家自为书,人自为说,子孙或过誉其祖父,是非或颇谬于国史。其不肖者流,或谬托贤哲,或私鬻宗谱,以伪乱真,悠谬恍惚,不可胜言。其清门华胄,则门阀相矜,私立名字。若江左王、谢诸家,但有官勋,即标列传,史臣含毫,莫能裁断。以至李必陇西,刘必沛国,但求资望,不问从来,则有谱之弊,不如无谱。史志阙略,盖亦前人之过也。

夫以司府领州具,以州具领世族,以世族率齐民,天下大计,可以指掌言也。唐三百年谱系,仅录宰相,彼一代浩繁,出于计之无如何耳。方州之书,登其科甲仕宦,则固成周乡大夫之所以书上贤能者也。今仿《周官》遗意,特表氏族,其便盖有十焉。一则史权不散,私门之书,有所折衷,其便一也;一则谱法画一,私谱凡例未纯,可以参取,其便二也;一则清浊分涂,非其族类,不能依托,流品攸分,其便三也;一则著籍已定,衡文取士,自有族属可稽,非其籍者,无难句检,其便四也;一则昭穆亲疏,秩然有叙,或先贤奉祀之生,或绝嗣嗣续之议,争为人后,其讼易平,其便五也;一则祖系分明,或自他邦迁至,或后迁他邦,世表编于州志。其他州县,或有谱牒散亡,可以借此证彼,其便六也;一则改姓易氏,其时世前后及其所改之故,明著于书,庶几婚姻有辨,且修明谱学者,得以考厥由来,其便六也;一则世系蝉联,修门望族,或科甲仕宦,系谱有书,而德行道艺,列传无录,没世不称,志士所耻,是文无增损,义兼劝惩,其便八也;一则地望著重,坊表都里。不为虚设,其便九也;一则征文考献,馆阁檄收,按志而求,易如指掌,其便十也。然则修而明之,可以推于诸府州县,不特一州之志已也。

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下《易》曰:“物不可穷也,故受之以《未济》。”夫网罗散失,是先有散失,而后有网罗者也;表章潜隐,是先有潜隐,而后有表章者也。陈寿《蜀志》列传,殿以杨戏之赞;常璩《华阳》序志,概存士女之名。二子知掌故之有时而穷也,故以赞序名字,存其大略,而明著所以不得已而仅存之故,是亦史氏阂文之旧例也。和州在唐、宋为望郡,而文献之征,不少概见。至于家谱世牒,寥寥无闻;询之故老,则云明季乙亥寇变,图书毁于兵燹。今州境之人士,皆当日仅存幸免者之曾若玄也。所闻所传,闻者不过五世七世而止,不复能远溯也。传世既未久远,子姓亦无繁多,故谱法大率不修。就求其所有,则出私札笔记之属,体例未定,难为典则,甚者至不能溯受姓所由来。余于是为之慨然叹焉。

夫家谱简帙,轻于州志,兵燹之后,家谱无存。而明嘉靖中知州易鸾与万历中知州康诰所修之州志,为时更久,而其书今日具存,是在官易守,而私门难保之明征也。及今而不争为之所,则并此区区者,后亦莫之征矣。且吾观《唐书。宰相世系》,列其先世,有及梁、陈者矣,有及元魏、后周者矣,不复更溯奕叶而上,则史牒阙文,非一朝一夕之故也。然则录其所可考,而略其所不可知,乃免不知而作之诮焉。每姓推所自出,备稽古之资也。详人籍之世代,定州略也。科甲仕宦为目,而贡监生员与封君及货授空阶皆与焉,从其类也。无科甲仕宦,而仅有生员及赀授空阶,不为立表,定主宾、轻重之衡也。科甲仕宦之族,旁支皆齐民,则及分支之人而止,不复列其子若孙者,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若皆列之,是与版图之籍无异也。虽有科甲仕宦,而无谱者阙之,严讹滥之防也。正贡亦为科甲,微秩亦为仕宦,不复分其资级,以文献无征,与其过而废也,毋宁过而存之,是《未济》之义也。

和州志舆地图序例图谱之学,古有专门,郑氏樵论之详矣。司马迁为史,独取旁行斜上之遗,列为十表,而不取象魏悬法之掌,列为诸图。于是后史相承,表志愈繁,图经浸失。好古之士,载考陈编,口诵其辞,目迷其象,是亦载笔之通弊,斯文之阙典也。郑樵生千载而后,慨然有志于三代遗文,而于《图谱》一篇,既明其用。又推后代失所依据之故,本于班固收书遗图,亦既感慨言之矣。

然郑氏之意,只为著录诸家,不立图谱专门;故欲别为一录,以辅《七略》四部之不逮耳,其实未尝深考。图学失传,由于司马迁有表无图,遂使后人修史,不知采录。故其自为《通志》纪传谱略,诸体具备,而形势名象,亦未为图。以此而议班氏,岂所谓楚则失之,而齐亦未为得者非耶?夫图谱之用,相为表里。周谱之亡久矣,而三代世次,诸侯年月,今具可考,以司马迁采摭为表故也;象魏之藏既失,而形名制度,方圆曲直,今不可知、以司马迁未列为图故也。然则书之存亡,系于史臣之笔削明矣。图之远者,姑弗具论。自《三辅黄图》、《洛阳宫殿图》以来,都邑之簿,代有成书,后代搜罗,百不存一。郑氏独具心裁,立为专录,以谓有其举之,莫或废矣。然今按以郑氏所收,其遗亡散失,与前代所著,宋始径庭;则书之存亡,系于史臣之笔削者尤重,而系于著录之部次者犹轻又明矣。樽罍之微,或资博雅;卤薄之属,或著威仪。前人并有图书,盖亦繁富。史臣识其经要,未遑悉入编摩;郑氏列为专录,使有所考,但求本书可也。至于方州形势,天下大计,不于表志之间,列为专部,使读其书者,乃若冥行擿埴,如之何其可也?治《易》者必明乎象,治《春秋》者必通乎谱,图象谱牒,《易》与《春秋》之大原也。《易》曰:“系辞焉以尽其言。”《记》曰:“比事属辞,《春秋》教也。”夫谓之系辞属辞者,明乎文辞从其后也。然则图象为无言之史,谱牒为无文之书,相辅而行,屋欲阙一而不可者也。况州郡图经,尤前人之所重耶?

或曰:学者亦知图象之用大矣。第辞可传习,而图不可以诵读,故书具存,而图不可考也,其势然也。虽然,非知言也。夫图不可诵,则表亦非有文辞者也。表著于史,而图不入编,此其所以亡失也。且图之不可传者有二:一则争于绘事之工也。以古人专门艺事,自以名家,实无当于大经大法。若郭璞《山海经图赞》,赞存图亡。今观赞文,自类雕龙之工,则知图绘,殆亦画虎之技也。一则同乎髦弁之微也。近代方州之志,绘为图象,厕于序例之间,不立专门,但缀名胜,以为一书之标识,而实无当千古人图谱之学也。

夫争于绘事,则艺术无当于史裁;而厕于弁髦,则书肆苟为标帜,以为市易之道,皆不可语于史学之精微也。古人有专门之学,即有专门之书;有专门之书,即有专门之体例。旁行斜上,标分子注,谱牒之体例也;开方计里,推表山川,舆图之体例也。图不详而系之以说,说不显而实之以图,互著之义也。文省而事无所晦,形著而言有所归,述作之则也。亥豕不得淆其传,笔削无能损其质,久远之业也。要使不履其地,不深于文者,依俭其图,洞如观火,是又通方之道也。夫天官、河渠图,而八书可以六;地理、沟洫图,而十志可以八。然而今日求太初之星象,稽西京之版舆,或不至于若是茫茫也,况夫方州之书,征名辨物,尤宜详赡无遗,庶几一家之作。而乃流连景物,附会名胜,以为丹青末艺之观耶?其亦不讲于古人所以左图右史之义也夫?

图不能不系之说,而说之详者,即同于书,图之名不亦缀欤?曰:非缀也。体有所专,意亦有所重也。古人书有专名,篇有专义。辞之出入非所计,而名实宾主之际,作者所谓窃取其义焉耳。且吾见前史之文,有表似乎志者矣,《汉书。百官公卿表》,篇首历叙官制。不必皆旁行斜上之文也。有志似乎表者矣,《汉书。律历急》,排列三统甲子。不必皆比事属辞之例也。  《三辅黄图》,今亡其书矣。其见于他说所称引,则其辞也。遁甲通统之图,今存其说,犹《华黍》、《由庚》之有其义耳。虽一尺之图,系以寻丈之说可也。既曰图矣,统谓之图可也。图又以类相次,不亦繁欤?曰:非繁也。

图之有类别,犹书之有篇名也。以图附书,则义不显;分图而系之以说,义斯显也。若皇朝《明史。律历志》,于仪象推步皆绘为图,盖前人所未有矣。  当时史臣,未尝别立为图,故不列专门。事各有所宜也。今州志分图为四:一曰舆地,二曰建置,三曰营汛,四曰水利,皆取其有关经要,而规方形势所必需者,详系之说,而次诸纪表之后,用备一家之学,而发其例于首简云尔。  和州志田赋书序例自画土制贡,创于夏书;任土授职,载师物地事及授地职。详于《周礼》;而田赋之书,专司之掌,有由来矣。班氏约取《洪范》八政,裁为《食货》之篇,后史相仍,著为圭臬。然而司农图籍,会稽簿录,填委架阁,不可胜穷,于是酌取一代之中,以为定制。其有沿革大凡,盈缩总计,略存史氏要删,计臣章奏,使读者观书可以自得,则亦其势然也。若李吉甫、韦处厚所为《国计》之簿,李吉甫《元和国计簿》十卷,韦处厚《太和国计》二十卷,丁谓、田况所为《会计》之录,丁谓《景德会计录》六卷,田况《皇祐会计录》六卷,则仿《周官》司会所贰,书契版图之制也。杜佑、宋白之《通典》,王溥、章得象之《会要》,则掌故汇编;其中首重食货,义取综核,事该古今;至于麻缕之徽,铢两之细,不复委折求尽也。赵过均田之议,李翱《平赋》之书,则公牍私论,各抒所见;惟以一时利病,求所折衷,非复史氏记实之法也。夫令史簿录,猥琐无文,不能传世行远;文学掌故,博综大要,莫能深鉴隐微。此田赋之所以难明,而成书之所以难觏者也。古者财赋之事,征于司徒,载师属大司徒,会于太宰。司会属太宰。太宰制三十年为通九式,均节九赋,自祭祀宾客之大。以至刍秣匪颁之细,俱有定数,以其所出,准之以其所入。虽欲于定式之外,多取于民,其道无由。此财赋所以贵簿正之法也。自唐变租庸调而为两税,明又变两税而为一条鞭法,势趋简便,令无苛扰,亦度时揆势,可谓得所权宜者矣。然而存留供亿诸费,土贡方物等目,金差募运之资,总括毕输,便于民间,使无纷扰,可也。有司文牍,令史簿籍,自当具录旧有款目,明著功令所以并省之由,然后折以时之法度。庶几计司职守,与编户齐民,皆晓然于制有变更,数无增损也。文移日趋简省,而案牍久远无征:但存当时总括之数,不为条列诸科:则遇禁网稍弛,官吏不饬于法,或至增饰名目,抑配均输,以为合于古者惟正之贡,孰从而议其非制耶?

夫变法所以便民,而吏或缘法以为奸,文案之功,或不能备,图史所以为经国之典也。然而一代浩繁,史官之籍,有所不胜。独州县志书,方隅有限,可以条别诸目,琐屑无遗,庶以补国史之力之所不给也。自有明以来,外志纪载,率皆猥陋无法。至于田赋之事,以谓吏胥簿籍,总无当于文章巨丽之观,遂据见行案牍,一例通编,不复考究古今,深求原委;譬彼玉厄无当,谁能赏其华美者乎?明代条鞭之法,定于嘉靖之年,而和州旧志今可考者,亦自嘉靖中易鸾《州志》而止。当时正值初更章程,而州志即用新法,尽削旧条,遂使唐人两税以来沿革莫考,惜哉!又私门论议,官府文移,有关田赋利病,自当采入本书;如班书叙次晁错《贵粟》之奏入《食货志》,贾让《治河》之策入《沟洫志》,庶使事显文明,学归有用。否则裁入本人列传,便人参互考求,亦赵充国《屯田》诸议之成法也。近代志家类皆截去文词,别编为艺文志;而本门事实,及本人行业,转使扩落无材。岂志目大书专门,特标义例,积成卷轴,乃等于匏瓜之悬,仰而不食者耶?康诰旧志,略窥此风。后来秉笔诸家,毅然删去,一面至再,无复挽回,可为太息者也!

今自易《志》以前,其有遗者,不可追已;自易《志》以后,具录颠未,编次为书。其康诰《均田》之议,实有当于田赋利病;他若州中有关田赋之文,皆采录之,次于诸条之后;兼或采入列传,互相发明,疑者阙之。后之览者,或有取于斯焉。

和州志艺文书序例《易》曰:“上古结绳而治,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,百官以治。万民以察。”夫文字之原,古人所以为治法也。三代之盛,法具于书,书守之官。

天下之术业,皆出于宫师之掌故,道艺于此焉齐,德行于此焉通,天下所以以同文为治。而《周官》六篇,皆古人所以即守官而存师法者也。不为官司职业所存,是为非法,虽孔子盲礼,必访柱下之藏是也。三代而后,文字不隶于职司,于是官府章程,师儒习业,分而为二,以致人自为书,家自为说。

盖泛滥而出于百司掌故之外者,遂纷然矣。六经皆属掌故,如《易》藏太卜,《诗》在太师之类。书既散在天下,无所统宗,于是著录部次之法,出而治之,亦势之所不容已。然自有著录以来,学者视为纪数簿籍,求能推究同文为治,而存六典识职之遗者,惟刘向、刘歆所为《七略》、《别录》之书而已。故其分别九流,论次诸子,必云出于古者某官之掌,其流而为某家之学,失而为某事之敝,条宣究极,隐括无遗。学者苟能循流而溯源,虽曲艺小数,诐辞邪说,皆可返而通乎大道:而治其说者,亦得以自辨其力之至与不至焉。

有其守之,莫或流也;有其趋之,莫或歧也。言语文章,胥归识职,则师法可复,而古学可兴,岂不盛哉?韩氏愈曰:“辨古书之正伪,昭昭然若黑白分。”盂子曰:“诐辞知其所蔽,淫辞知其所陷,邪辞知其所离,遁辞知其所穷。”孔子曰:“多闻,择其善者而从之。”夫欲辨古书之正伪,以几于知言,儿于多闻择善,则必深明官师之掌,而后悉流别之故,竟未流之失;是刘氏著录,所以为学术绝续之几也。不能究官师之掌,将无以条流别之故,而因以不知末流之失;则天下学术,无所宗师。“生心发政,作政害事”,孟子言之,断断如也。然而涉猎之士,方且炫博综之才;索隐之功,方且矜隅墟之见,以为区区著录之文,校雠之业,可以有裨于文事,噫!其惑也。

六典亡而为《七略》,是官失其守也;《七略》亡而为四部,是师失其传也。《周官》之籍富矣,保章天文,职方地理,虞衡理物,巫祝交神。各守成书以布治法,即各精其业以传学术,不特师氏、保氏所谓六艺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文也。司空篇亡,刘歆取《考工记》补之;非补之也,考工当为司空官属,其所谓记,即冬官之典籍。犹《仪礼》十七篇,为春官之典籍;《司马法》百五十篇,为夏官之典籍;皆幸而获传后世者也。当日典籍具存,而三百六十之篇,即以官秩为之部次,文章安得散也?衰周而后,官制不行,而书籍散亡,千百之中,存十一矣。就十一之仅存,而欲复三百六十之部次,非凿则漏,势有难行,故不得已而裁为《七略》尔。其云盖出古者某官之掌,盖之为言,犹疑辞也:欲人深思,而旷然自得于官师掌故之原也。故曰,六典亡而为《七略》,官失其守也。虽然,官师失业,处士著书,虽曰法无统纪,要其本旨,皆欲推其所学,可以见于当世施行。其文虽连缀,而指趋可约也;其说虽谲诡,而驳杂不出也。故老庄、申韩、名墨、纵横,汉初诸儒犹有治其业者,是师传未失之明验也。师传未亡,则文字必有所本;凡有所本,无不出于古人官守,刘氏所以易于条其别也。魏晋之间,专门之学渐亡,文章之士,以著作为荣华,诗赋、章表、铭箴、颂诔,因事结构。命意各殊,其旨非儒非墨,其言时离时合,衷而次之,谓之文集。流别之不可分者一也。

文章无本,斯求助于词采;纂组经传,摘抉子史,譬医师之聚毒,以待应时取给;选青妃紫,不主一家,谓之类书。流别之不可分者二也。学术既无专门,斯读书不能精一,删略诸家,取便省览,其始不过备一时之捷给,未尝有意留青,继乃积渐相沿,后学传为津逮。分之则其本书具在,合之则非一家之言,纷然杂出,谓之书钞。流别之不可分者三也。会心不足,求之文貌,指摘句调工拙;品节官商抑扬;俗师小儒,奉为模楷,裁节经传,摘比词章,一例丹铅,谓之评选,流别之不可分者四也。凡此四者,并由师法不立,学无专门,末俗支离,不知古人大体,下流所趋,实繁且炽。其书既不能悉付丙丁,惟有强编甲乙。而欲执《七略》之旧法,部末世之文章,比于枘凿方圆,岂能有合?故曰,《七略》流而为四部,是师失其传也。若谓史籍浩繁,《春秋》附庸,蔚成大国;《七略》以太史公列春秋家,至二十一史,不得不别立史部。名墨寥落,小宗支别,再世失传;名家者流,墨家者流,寥寥数家者,后代不复有其书矣。以谓《七略》之势,不得不变而为四部,是又浅之乎论著录之道者矣。

闻以部次治书籍,未闻以书籍乱部次者也。汉初诸子百家,浩无统摄,官《礼》之意亡矣。刘氏承西京之敝,而能推究古者官师合一之故,著为条贯,以溯其源,则治之未尝不精也。魏、晋之间,文集类书,无所统系,魏文帝撰徐、陈、应、刘之文,都为一集,挚虞作《文章流别集》,集之始也,魏文帝作《皇览》,类书之始也。专门传授之业微矣。而荀、李诸家,荀勖、李充。不能推究《七略》源流;至于王、阮诸家,王俭、阮孝绪。相去逾远。  其后方技兵书,合于子部,而文集自为专门,类书列于诸子。唐人四部之书,四部创于荀勖,体例与后代四部不同,故云始于唐人也。乃为后代著录不祧之成法,而天下学术,益纷然而无复纲纪矣。盖《七略》承六典之敝,而知存六典之遗法;四部承《七略》之敝,而不知存《七略》之遗法。是《七略》能以部次治书籍,而四部不能不以书籍乱部次也。且四部之藉口于不能复《七略》者:一曰史籍之繁,不能附《春秋》家学也,夫二十一史,部勒非难。  至于职官故事之书,谱牒纪传之体,或本官礼制作,或涉儒杂家言,不必皆史裁也。今欲括囊诸体,断史为部,于是仪注不入礼经,职官不通六典,谟诰离绝《尚书》,史评分途诸子。史评皆诸子之遗,入史部,非也。变乱古人立言本旨、部次成法以就简易,如之何其可也?二曰文集日繁,不列专部。

无所统摄也。夫诸子百家,非出官守,而刘氏推为官守之流别。则文集非诸子百家,而著录之书,又何不可治以诸子百家之识职乎?夫集体虽曰繁赜,要当先定作集之人。人之性情必有所近,得其性情本趣,则诗赋之所寄托,论辨之所引喻,纪叙之所宗尚,掇其大旨,略其枝叶,古人所谓一家之言,如儒、墨、名、法之中,必有得其流别者矣。如韩愈之儒家,柳宗元之名家,苏轼之纵横家,王安石之礼家。存录其文集本名,论次其源流所自,附其目于刘氏部次之后。而别白其至与不至焉,以为后学辨途之津逮;则卮言无所附丽,文集之敝,可以稍歇。庶几言有物而行有恒,将由《七略》专家,而窥六典遗则乎!家法既专,其无根驳杂,类钞评选之属,可以不烦而自治。

是著录之道,通于教法,何可遽以数纪部目之属,轻言编次哉?但学者不先有以窥乎天地之纯,识古人之大体,而遽欲部次群言,辨章流别,将有希几于一言之是而不可得者。是以著录之家,好言四部,而惮闻《七略》也。

史家所谓部次条别之法,备于班固,而实仿于司马迁。司马迁未著成法,班固承刘歆之学而未精。则言著录之精微,亦在乎熟究刘氏之业而已矣。究刘氏之业,将由班固之书,人知之;究刘氏之业,当参以司马迁之法,人不知也。夫司马迁所谓序次六家,条辨学术同异,推究利病,本其家学,司马谈论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。道德,以为六家。尚已。纪首推本《尚书》,《五帝本纪赞》。表首推本《春秋》,《三代世表序》。传首推本《诗》、《书》所阙;至虞夏之文,《伯夷列传》。皆著录渊源所自启也。其于六艺而后,周秦诸子,若盂荀三邹、老庄申韩、管晏、屈原、虞卿、吕不韦诸传,论次著述,约其归趣,详略其辞,颉颃其品;抑扬咏叹,义不拘墟,在人即为列传,在书即为叙录。古人命意标篇,俗学何可绳尺限也?刘氏之业,其部次之法,本乎官《礼》;至若叙录之文,则于太史列传,微得其裁。盖条别源流,治百家之纷纷,欲通之于大道,此本旨也。至于卷次部目,篇第甲乙,虽按部就班,秩然不乱,实通官联事,交济为功。如《管子》列干道家,而叙小学流别,取其《弟子职》篇,附诸《尔雅》之后;则知一家之书,其言可采,例得别出也。《伊尹》、《太公》,道家之祖。次其书在道家。《苏子》、《蒯通》,纵横家言。以其兵法所宗,遂重录于兵法权谋之部次,冠冕孙吴诸家,则知道德兵谋,凡宗旨有所统会,例得互见也。夫篇次可以别出,则学术源流,无阙间不全之患也;部目可以互见,则分纲别纪,无两歧牵掣之患也。学术之源流,无阙间不全;分纲别纪,无两歧牵掣;则《周官》六卿联事之意存,而太史列传互详之旨见。如《货殖》叙子贡,不涉《弟子列传》。《儒林》叙董仲舒、王吉,别有专传。治书之法,古人自有授受,何可忽也?自班固删《辑略》,而刘氏之《绪论》不传;《辑略》乃总论群书大旨。省部目,而刘氏之要法不著。班省刘氏之重见者而归于一。于是学者不知著录之法,所以辨章百家,通于大道,《庄子。天下》篇亦此意也。  而徒视为甲乙纪数之所需,无惑乎学无专门,书无世守,转不着巫祝符墟、医士秘方,犹有师传不失之道也。郑樵《校雠》之略,力纠《崇文》部次之失,自班固以下,皆有讥焉。然郑氏未明著录源流,当追官《礼》,徒斤斤焉纠其某书当甲而误乙,某书宜丙而讹丁。夫部次错乱,虽由家法失传,然儒、杂二家之易混,职官故事之多歧,其书本在两可之间,初非著录之误。  如使刘氏别出互见之法,不明于后世,虽使太史复生,扬雄再见,其于部次之法,犹是茫然不可统纪也。郑氏能讥班《志》附类之失当,而不能纠其并省之不当,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也。且吾观后人之著录,有别出《小尔雅》以归《论语》者,本《孔丛子》中篇名。《隋。经籍志》别出归《论语》。

有别出《夏小正》以入时令者。本《大戴礼》篇名。《文献通考》别出归时令,是岂足以知古人别出之法耶?特忘其所本之书,附类而失其依据者尔。

《嘉瑞记》既入五行,又互见于杂传;《隋书。经籍志》。《西京杂记》既入故事,又互见于地理;《唐书。艺文志》。是岂足以知古人互见之法耶?特忘其已登著录,重复而至于讹错者尔。夫未学支离,至附类失据,重复错讹。可谓极矣。究其所以歧误之由,则理本有以致疑,势有所以必至。徒拘甲乙之成法,而不于古人之所以别出、所以互见者,析其精微,其中茫无定识,弊固至乎此也。然校雠之家,苟未能深于学术源流,使之徒事裁篇而别出,断部而互见,将破碎纷扰,无复规矩章程,斯救弊益以滋弊矣。是以校雠师法,不可不传;而著录专家,不可不立也。

州县志乘艺文之篇,不可不熟议也。古者行人采书,大史掌典,文章载籍;皆聚于上;故官司所守之外,无坟籍也。后世人自为书,家别其说,纵遇右文之代,购典之期,其能入于秘府,领在史官者,十无七八,其势然也。

文章散在天下,史官又无专守,则同文之治,惟学校师儒得而讲习,州县志乘得而部次,著为成法,守于方州,所以备輶轩之采风,待秘书之论定;其有奇邪不衷之说,亦得就其闻见,校雠是正。庶几文章典籍,有其统宗,而学术人心,得所规范也。昔蔡邕正定石经,以谓四方之士,至有贿改兰台漆书,以合私家文字者,是当时郡国传习,与中书不合之明征也。文字点画,小学之功,犹有四方传习之异,况纪载传闻,私书别录,学校不传其讲习,志乘不治其部次;则文章散著,疑似两淆,后世问所依据而为之考定耶?郑樵论求书之法,以谓因地而求,因人而求,是则方州部录艺文,固将为因地因人之要删也。前代搜访图书,不悬重赏,则奇书秘策,不能会萃;苟悬重赏,则伪造古逸,妄希诡合。三坟之《易》,古文之《书》,其明征也。向令方州有部次之书,下正家藏之目,上借中秘之征,则天下文字,皆著籍录;虽欲私锢而不得,虽欲伪造而不能,有固然也。夫人口孳生,犹稽版籍;水土所产,犹列职方。况乎典籍文章,为学术源流之所自出,治功事绪之所流传,不于州县志书,为之部次条别,治其要删,其何以使一方文献无所阙失耶?  和州志政略序例夫州县志乘,比于古者列国史书,尚矣。列国诸侯开国承家,体崇势异,史策编列世家,抗于臣民之上,固其道也。州县长吏,不过古者大夫邑宰之选,地非久居,官不世禄,其有甘棠留荫,循迹可风,编次列传,班于文学政事之间,亦其宜也。往牒所载,今不可知。若梁元帝所为《丹阳尹传》,见《隋志》,凡十卷。孙仲所为《贤牧传》,见《唐志》,十五卷。则专门编录,率由旧章。马、班《循吏》之篇,要为不易者矣。至于州县全志,区分品地,乃用名宦为纲,与乡贤、列女、仙释、流寓诸条,均分门类;是乃摘比之类书,词人之杂纂,虽略仿乐史《太平寰宇记》中所附名目,实兔园招摭词藻之先资。欲拟《春秋》家学,外史掌故,人编列传,事具首尾,苟使官民同录,体例无殊,未免德操诣庞公之家,一室难分宾主者矣。

窃意蜀郡之慕文翁,南阳之思邵父,取其有以作此一方,为能兴利革弊;其人虽去,遗爱在民,职是故也。正使伯夷之清,柳下之惠,不嫌同科。其或未仕之先,乡评未协;去官之后,晚节不终:苟为一时循良,何害一方善政?夫以治绩为重,其余行业为轻,较之州中人物,要其始末,品其瑕瑜,草木区分,条编类次者,其例本不相侔。于斯分别标题,名为“政略”,不亦宜乎?夫略者,纲纪之鸿裁,编摩之伟号,黄石、淮南之属抗其题,《黄石公三略》、《淮南子要略》。张温、鱼豢之徒分其纪,张温《三吏略》,鱼豢《典略》。盖有取乎谟略之遗,不独郑樵之二十部也。郑樵《通志》二十略。以之次比政事,编著功猷,足以临莅邦人,冠冕列传,揆诸记载,体例允符;非谓如裴之野之删《宋略》,但取节文为义者也。

和州志列传总论志曰:传志之文,古无定体。《左氏》所引《军志》、《周志》诸文,即传也;盂子所对汤武苑囿之问,皆曰“于传有之”,即志也。六艺为经,则《论语》、《礼记》之文谓之传;卦爻为经,则《彖》、《象》、《文言》谓之传。自《左氏春秋》依经起义,兼史为裁。而司马迁七十列传,略参其例;固以十二本纪,窃比《春秋》者矣。夫其人别为篇,类从相次,按诸《左氏》,稍觉方严,而别识心裁,略规诸子。揆其命名之初,诸传之依《春秋》,不过如诸记之因经礼,因名定体,非有深文。即楚之屈原,将汉之贾生合传;谈天邹衍,缀大儒孟荀之篇;因人征类,品藻无方,咏叹激昂,抑亦吕氏六论之遗也。吕氏十二纪似本纪所宗,八览似八书所宗,六论似列传所宗。班史一卷之中,人分首尾,传名既定,规制纂密。然逸民四皓之属,王贡之附庸也。王吉、韦贤诸人,《儒林》之别族也。附庸如颛臾之寄鲁,署目无闻;别族如田陈之居齐,重开标额;征文则相如侈陈词赋,辨俗则东方不讳谐言。

盖卓识鸿裁,犹未可量以一辙矣。范氏东汉之作。则题目繁碎,有类米盐,传中所列姓名,篇首必标子注。于是列传之体,如注告身,首征祖系,未缀孙曾,循次编年,惟恐失坠。求如陈寿之述《蜀志》,旁采《季汉辅臣》,沈约之传灵运,通论六朝文史者,不为绳墨拘牵,微存作者之意,跫然如空谷之足音矣。然师般不作,规矩犹存。比缉成编,以待能者;和而不倡,宜若可为;第以著述多门,通材达识,不当坐是为詹詹尔。至于正史之外,杂记之书,若《高祖》、《孝文》,论述策诏,皆称为传。《汉。艺文志》有《高祖传》十三篇,《孝文传》十一篇。则故事之祖也。《穆天子传》、《汉武内传》,小说之属也。刘向《列女传》,嵇康《高士传》,专门之纪也。

王肃《家传》,王裒《世传》,一家之书也。《东方朔传》、《陆先生传》,一人之行也。至于郡邑之志,则自东京以往,讫于六朝而还,若《陈留耆旧传》、《会稽先贤传》之类;其不为传名者,若《襄阳耆旧记》、《豫章志后撰》之类;载笔繁委,不可胜数。网罗放失,缀辑前闻,譬彼丛流趋壑,细大不捐:五金在冶,利钝并铸者矣。司马迁曰:“百家言不雅驯,◆绅先生难言之。”又曰:“不离古又者近是。”又曰:“择其言尤雅者。”“载籍极博,折衷六艺。《诗》、《书》虽阙,虞夏可知。”然则旁推曲证,闻见相参,显微阐幽,折衷至当,要使文成法立,安可拘拘为划地之趋哉?

夫合甘辛而致味,通纂组以成文,低昂时代,衡鉴士风,论世之学也。

同时比德,附出均编,类次之法也。情有激而如平,旨似讽而实惜,予夺之权也。或反证若比,或吕遥引如兴;一事互为详略,异撰忽尔同编,品节之理也。言之不文,行之不远。聚公私之记载,参百家之短长,不能自具心裁,而斤斤焉徒为文案之孔目,何以使观者兴起,而遽欲刊垂不朽耶?且国史证于外志,外志征于家牒,所征者博,然后可以备约取也,今之外志,纪传无分,名实多爽,既以人物列女标为专门,又以文苑乡贤区为定品;裁节史传,删略事实,逐条附注,有似类书摘比之规,非复古人传记之学;拟于国别为书,丘分作志,不亦难乎?又其甲科仕宦,或详选举之条,志状碑铭,列入艺文之内。一人之事,复见叠出,或注传详某卷,或注事见某条;此殆有类本草注药,根实异部分收;韵书通音,平仄互标为用者矣。文非雅驯,学者难盲。今以正史通裁,特标列传,旁推互证,勒为专家;上裨古史遗文,下备后人采录,庶有作者,得以考求。如谓不然,请俟来哲。

和州志阙访列传序例孔子曰:“吾犹及史之阙文也。”又曰:“多闻阙疑,慎言其余。”夫网罗散失,紬绎简编,所见所闻,时得疑似,非贵阙然不讲也。夫郭公夏五,原无深文,耒◆网罟,亦存论说。而《春秋》仍列故题,《尚书》断自《尧典》;疑者阙而弗竟,阙者存而弗删,斯其慎也。司马迁曰:“书阙有间,其轶时时见于他说。”夫疑似之迹,未必无他说可参,而旧简以古文为宗,百家以雅驯是择,心知其意,所以慨然于好学深思之士也。班固《东方朔传》,以谓奇言怪语,附著者多,遂详录其谐隐射覆琐屑之谈,以见朔实止此,是史氏释疑之家法也。陈寿《蜀志》,以诸葛不立史官,蜀事穷于搜访,因录杨戏季汉名臣之赞,略存姓氏,以致其意,是史牒阙文之旧章也。寿别撰《益部耆旧传》十卷,是寿未尝略蜀也。《益部耆旧传》不入《蜀志》,体例各有当也。或以讥寿,非也。自史学失传,中才史官不得阙文之义,喜繁辞者,或杂奇邪之说;好简洁者,或删经要之言;《晋书》喜采小说,《唐书》每删章奏。多闻之旨不遵,慎言之训误解。若以形涉传疑,事通附会,含毫莫断,故牒难征,谓当削去篇章,方合阙文之说。是乃所谓疑者灭之而已,更复何阙之有?郑樵著《校雠略》,以谓馆阁征书,旧有阙书之目;凡考文者,必当录其部次,购访天下。其论可谓精矣。

窃谓典籍如此,人文亦然。凡作史者,宜取论次之余,或有人著而事不详,若传歧而论不一者,与夫显列名品,未征事实,清标夷齐,而失载西山之薇;学著颜曾,而不传东国之业,一隅三反,其类实繁。或由载笔误删,或是虚声泛采,难凭臆断,当付传疑;列传将竟,别裁阙访之篇,以副慎言之训,后之观者,得以考求。使若陈寿之季汉名臣,见上。常璩之华阳士女,《华阳国志》有序录士女志,止列姓名,云其事未详。不亦善乎?至于州县之志,体宜比史加详;而向来撰志,条规人物,限于尺幅,摘比事实,附注略节,与方物土产区门分类,约略相同。至其所注事实,率似计荐考语,案牍谳文,骈偶其词,断而不叙。士曰孝友端方,慈祥恺悌;吏称廉能清慎,忠信仁良;学尽汉儒,贞皆姜女;千篇一律,葭苇茫然,又何观焉?今用史氏通裁,特标列传,务取有文可诵,据实堪书,前志所遗,搜访略尽。他若标名略注,事实难征,世远年湮,不可寻访,存之则无类可归,削之则潜德弗曜。凡若此者,悉编为《阙访列传》,以俟后来者之别择云尔。

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上《记》曰:“疏通知远,《书》教也:比事属辞,《春秋》教也。”言述作殊方,而风教有异也。孟子曰:“颂其诗,读其书,不知其人可乎?”言坟籍具存,而作者之旨,不可不辨也。古者史官各有成法,辞文旨远,存乎其人。孟子所谓其文则史,孔予以谓义则窃取,明乎史官法度不可易,而义意为圣人所独裁。然则良史善书,亦必。有道矣。前古职史之官不可考,《春秋》列国之良史,著董狐、南史之直笔,左史倚相之博雅,其大较也。

窃意南、董、左史之流,当时必有师法授受。第以专门之业,事远失传,今不得而悉究之也。司马迁网罗散失,采获旧闻,撰为百三十篇,以绍《春秋》之业。其于衰周战国所为《春秋》家言,如晏婴、虞卿、吕不韦之徒,《晏子春秋》、《虞氏春伙》、《吕氏春秋》,皆有比事属辞之体。即当时《春秋》家言,各有派别,不尽春王正月一体也。皆叙录其著述之大凡,缉比论次,所以明己之博采诸家,折衷六艺,渊源流别,不得不详所自也。司马迁《自序》绍《春秋》之业。盖溯其派别所自,非僭妄之言。司马氏殁,班固氏作,论次西京史事,全录《太史自序》,推其义例,殆与相如、扬雄列传同科。范蔚宗《后汉》之述班固,踵成故事,墨守旧法,绳度不逾;虽无独断之才,犹有饩羊告朔,礼废文存者也。及《宋书》之传范蔚宗,《晋书》之传陈寿,或杂次文人之列,或猥编同时之人。而于史学渊源,作述家法,不复致意,是亦史法失传之积渐也。至于唐修《晋》、《隋》二书,惟资众力。人才既散,共事之人,不可尽知,或附著他人传未,或互见一、二文人称说所及,不复别有记载,乃使《春秋》家学,塞绝梯航,史氏师传,茫如河汉。譬彼收族无人,家牒自乱;淄流驱散,梵刹坐荒;势有必至,理有固然者也。

夫马、班著史,等于伏、孔传经。大义微言,心传口授;或欲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;或使大儒伏阁,受业于其女弟。岂若后代纪传,义尽于简篇,文同于胥史,拘牵凡例,一览无遗者耶?然马、班《儒林》之篇,能以六艺为纲,师儒传授。绳贯珠联,自成经纬,所以明师法之相承,溯渊源于不替者也。《儒林传》体,以经为纲,以人为纬,非若寻常列传,详一人之生平者也。自《后汉书》以下,失其传矣。后代史官之传,苟能熟究古人师法,略仿经师传例,标史为纲,因以作述流别,互相经纬。试以马、班而论,其先藉之资,《世本》、《国策》之于迁《史》,扬雄、刘歆之于《汉书》是也。  后衍其传,如杨恽之布迁《史》,马融之受《汉书》是也。别治疏注,如迁《史》之徐广、裴◆,《汉书》之服虔、应劭是也。凡若此者,并可依类为编,申明家学,以书为主,不复以一人首尾名篇。则《春秋》经世,虽谓至今存焉可也。至于后汉之史,刘珍、袁宏之作,华峤、谢承、司马彪之书,皆与范氏并列赅存。晋氏之史,自王隐、虞预、何法盛、干宝、陆机、谢灵运之流,作者凡一十人家,亦云盛矣。而后人修史,不能条别诸家体裁,论次群书得失,萃合一篇之中。比如郢人善斫,质丧何求?夏礼能言,无征不信者也。他若聚众修书,立监置纪,尤当考定篇章,覆审文字,某纪某书,编之谁氏,某表某传,撰自何人。乃使读者察其臧慝,定其是非,庶几泾渭虽淆,淄渑可辨;未流之弊,犹恃堤防。而唐、宋诸家,讫无专录,遂使经生帖括,词赋雕虫,并得啁啾班、马之堂,攘臂汗青之业者矣。  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中晋挚虞创为《文章志》,叙文士之生平,论辞章之端委,范史《文苑列传》所由仿也。肉县文士记传,代有缀笔,而文苑入史,亦遂奉为成规。至于史学流别。讨论无闻,而史官得失,亦遂置之度量之外。甚矣,世之易言文而惮言史也!夫迁、固之韦,不立文苑,非无文也;老庄申韩、管晏、孟荀、相如、扬雄、枚乘邹阳,所为列传,皆于著述之业,未尝不三致意焉。不标文苑,所以论次专家之学也。文苑而有传,盖由学无专家;是文章之弛。然而史臣载笔,侈言文苑,而于《春秋》家学‘,派别源流,未尝稍容心焉,不知将自命其史为何如也?《文章志》传,挚虞而后,沈约、傅亮、张骘诸人,纷纷撰录;傅亮《续文章志》,沈约《宋世文章志》,张騭《文士传》。  指亦不胜屈矣。然而史臣采掂,存其大凡,著录诸书,今皆亡失。则史氏原委,编摩故迹,当其撰辑成书之际,公骘私楮,未必全无征考也。乃前史不列专题,后学不知宗要,则虽有踪迹;要亦亡失无存。遂使古人所谓官守其书,而家世其业者,乃转不如文采辞章,犹得与于常宝鼎《文选著作人名》之列也。常书凡三卷。唐李肇著《经史释题》,宗谏注《十三代史目》,其书编于目录部类,则未通乎记传之宏裁也。赵宋孔平仲尝著《良史事迹》,其书今亦不传,而著录仅有一卷,则亦猥陋不足观采也。

夫史臣创例,各有所因。列女本于刘向,孝义本于萧广济,晋人,作《孝子传》。忠义本于梁元帝,《忠臣传》三十卷,隐逸本于皇甫温,《逸士传》、《高士传》。皆前史通裁,因时制义者也。马、班《儒林》之传,本于博士所业,惜未取史官之掌,勒为专书。后人学识,不逮前人,故使未得所承,无能为役也。汉儒传经,师法亡矣。后史儒林之篇,不能踵其条贯源流之法,然未尝不取当代师儒,就其所业,以志一代之学。则马、班作史,家法既失,后代史官之事,纵或不能协其义例,何不可就当时纂述大凡,人文上下,论次为传,以集一史之成乎?

夫儒林治经,而文苑谈艺,史官之业,介乎其间,亦编摩之不可不知所务者也。或以艺文部次,登其卷帙,叙录后语,略标作者之旨,以谓史部要旨,已见大凡;则不知经师传注,文士辞章,艺文未尝不著其部次。而儒林文苑之篇,详考生平,别为品藻,参观互证,胡可忽诸?其或事迹繁多,别标特传,不能合为一篇,则于史官篇内。亦当存录姓名,更注别自有传。董仲舒、王吉、韦贤之例,自有旧章,仲舒治《春秋》,王吉治《毛诗》,韦贤治《鲁诗》,并见《儒林》而别有专传。两无妨害者也。夫荀卿著《礼》、《乐》之论,乃非十二子书,庄周恣荒唐之言,犹叙禽、墨诸子,欲成一家之作,而不于前人论著,条析分明,祖述渊源,折衷至当;虽欲有功前人,嘉惠来学,譬则却步求前,未有得其至焉者也。

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下州县志书,论次前人撰述,特编列传,盖创例也。举此而推之四方,使《春秋》经世,史氏家法,灿然大明于天下,则外志既治,书有统会,而国史要删,可以抵掌言也。虽然,有难叙者三,一有不可不叙者三,载笔之士,不可不熟察此论也。

何谓难叙者三?一曰书无家法,文不足观,易于散落也。唐、宋以后,史法失传,特言乎马、班专门之业,不能复耳。若其纪、表成规,志、传旧例,历久不渝,等于科举程式,功令条例,虽中庸史官,皆可勉副绳墨,粗就隐括。故书虽优劣不齐,短长互见,观者犹得操成格以衡笔削也。外志规矩荡然,体裁无准,摘比似类书。注记如簿册,质言似肯吏,文语若尺牍,观者茫然,莫能知其宗旨。文学之士,鄙弃不观;新编告成,旧志遽没。比如寒暑之易冠衣,传舍之留过客,欲求存录,不亦难乎?二曰纂修诸家,行业不详,难于立传也。史馆征儒,类皆文学之上,通籍朝绅,其中且有名公卿焉。著述或见艺文,行业或详列传,参伍考求,犹易集也。州县志书,不过一时游宦之士,偶尔过从。启局杀青,不逾岁月;讨论商榷,不出州闾。

其人或有潜德莫征,懿修未显,所游不知其常,所习不知其业,等于萍踪之聚,鸿爪之留,即欲效文苑之联编,仿儒林之列传,何可得耶?三曰题序芜滥,体要久亡,难征录例也。马、班之传,皆录自序。盖其生平行业,与夫笔削大凡,自序已明;据本直书,编入列传;读者苟能自得,则于其书思过半矣。原叙录之所作,虽本《易。系》、《诗》篇,而史氏要删,实自校雠诸家,特重其体。刘向所谓条其篇目,撮其旨意,录而奏上之文,类皆明白峻洁,于其书与人,确然并有发明。简首题辞,有裨后学,职是故也。后代文无体要,职非校勘,皆能率尔操觚。凡有简编,辄题弁语;言出公家,理皆泛指。掩其部次,骤读序育,不知所指何人,所称何事。而文人积习相沿,莫能自反,抑亦惑矣。州县修志,尤以多序为荣,隶草夸书,风云竞体。棠阴花满,先为循吏颂辞;水激山峨,又作人文通赞。千书一律,观者索然;移之甲乙可也,界之丙丁可也。尚得采其旧志序言,录其前书凡例,作列传之取材,为一书之条贯耶?凡此三者,所为难叙者也。

何谓不可不叙者三?一曰前志不当,后志改之,宜存互证也。天下耳目无穷,一人聪明有限,《禹贡》岷山之文尚矣,得《缅志》,而江源详于金沙。郑玄娑尊之说古矣,得王肃,而铸金凿其牺背。穷经之业,后或胜前,岂作志之才,一成不易耶?然后人裁定新编,未必遽存故录,苟前志失叙,何由知更定之苦心,识辨裁之至当?是则论次前录,非特为旧志存其姓氏,亦可为新志明其别裁耳。二曰前志有征,后志误改,当备采择也。人心不同,如其面也,为文亦复称是。史家积习,喜改旧文,取其易就凡例,本非有意苛求。然淮阴带剑,不辨何人;太史公《韩信传》云:淮阴少年辱信云“若虽长大,中情怯耳”。班固删去“若”字,文义便晦。太尉携头,谁当假借?

前人议《新唐书。段秀实传》云:柳宗元状称太尉曰“吾带吾头来矣”。文自明。《新唐书》改云:“吾带头来矣。”是谁之头耶?不存当日原文,则三更其手,非特亥豕传讹,将恐虫鱼易体矣。三曰志当递续,不当迭改,宜衷凡例也。迁书采《世本》、《国策》,集《尚书》世纪,《南、北史》集沈、萧、姚、李八家之书,未闻新编告成,遽将旧书覆瓿也。区区州县志乘,既无别识心裁,便当述而不作。乃近人载笔,务欲炫长,未窥龙门之藩,先习狙公之术,移三易四,辗转相因,所谓自扰也,夫三十年为一世,可以补辑遗文,搜罗掌故。更三十年而往,遗待后贤,使甲编乙录,新新相承,略如班之续马,范之继班,不亦善乎?藉使前书义例未全、凡目有阙,后人创起,欲补逸文,亦当如马无地理,班《志》直溯《夏书》;梁、陈无志,《隋书》上通五代;渠、陈、北齐、后周、隋五代。例由义制,何在不然?乃竟租更凡目,全录旧文,得鱼忘筌,有同剽窃,如之何其可也?然琴瑟不调,改而更张。今兹创定一书,不能拘于递续之例;或且以矛陷盾,我则不辞;后有来者,或当鉴其衷曲耳。历叙前志,存其规模,亦见刨例新编,初非得已。凡此三者,所谓不得不叙者也。  和州文征序例乾隆三十九年,撰《和州志》四十二篇。编摩既讫,因采州中著述有裨文献,若文词典雅有壮观瞻者,辑为奏议二卷,征述三卷,论著一卷,诗赋二卷,合为《文征》八卷,凡若干篇。既条其别,因述所以来辑之故,为之叙录。  叙曰:古人著述,各自名家,未有采辑诸人,裒合为集者也。自专门之学散,而别集之风日繁,其文既非一律,而其言时有所长,则选辑之事兴焉。  至于史部所征,汉代犹为近古。虽相如、扬雄、枚乘、邹阳,但取辞赋华言,编为列传;原史臣之意,虽以存录当时风雅,亦以人类不齐,文章之重,未尝不可与事业同传;不尽如后世拘牵文义,列传止征行迹也。但西京风气简质,而迁、固亦自为一家之书,故得用其义例。后世文字,如滥觞之流为江河,不与分部别收,则纪载充栋,将不可纪极矣。唐刘知几尝患史传载言繁富,欲取朝廷诏令,臣下章奏,仿表、志专门之例,别为一体,类次纪、传之中,其意可为善矣。然纪、传既不能尽削文辞,而文辞特编入史,亦恐浩博难罄。此后世所以存其说,而讫不能行也。  夫史氏之书,义例甚广;《诗》、《书》之体,有异《春秋》。若《国语》十二,《国风》十五,所谓典训风谣,各有攸当。是以太师陈诗,外史又掌四方之志,未闻独取备于一类之书也。自孔追《文苑》、萧统《文选》而后,唐有《文粹》,宋有《文鉴》,皆括代选文,广搜众体。然其命意发凡,仍未脱才子论文之习,经生帖括之风,其于史事,未甚亲切也。至于元人《文类》,则习久而渐觉其非。故其撰辑文辞,每存史意,序例亦既明言之矣。然条别未分,其于文学源流,鲜所论次。又古人云:“诵其诗,读其书,不知其人可乎?”作者生平大节,及其所著书名,似宜存李善《文选》注例,稍为疏证。至于建言发论,往往有文采斐然,读者兴起,面终篇扼腕,不知本事始末何如。此殆如梦古人而遽醒,聆妙曲而不终,未免使人难为怀矣。凡若此者,并是论文有余,证史不足,后来考史诸家,不可不熟议者也。

至若方州选文,《国语》、《国风》之说远矣。若近代《中州》、《河汾》诸集,《梁园》、《金陵》诸编,皆能画界论文,略寓征献之意,是亦可矣。

奈何志家编次艺文,不明诸史体裁,乃以诗辞歌赋、记传杂文,全仿选文之例,列于书志之中,可谓不知伦类者也。是用修志余暇,采俯诸体,草创规制,约略以类相从,为叙录其流别,庶几踵斯事者,得以增华云尔。

奏议第一文征首奏议,犹志首编纪也。自萧统选文,以赋为一书冠冕,论时则班固后于屈原,论体则赋乃诗之流别,此其义例,岂复可为典要?而后代选文之家,奉为百世不祧之祖,亦可怪已!今取奏议冠首,而官府文移附之。奏议拟之于纪,而文移拟之政略,皆掌故之藏也。

征述第二征述者,记传序述志状碑铭诸体也。其文与列传图书,互为详略。盖史学散而书不专家,文人别集之中,应酬存录之作,亦往往有记传诸体,可裨史事者。萧统选文之时,尚未有此也。后代文集中兼史体,修史传者往往从而取之。则征述之文,要为不易者矣。

论著第三论著者,诸子遗风,所以托于古之立言垂不朽者,其端于是焉在。刘勰谓论之命名,始于《论语》,其言当矣。晁氏《读书志》,援“论道经邦”,出于《尚书》,因低刘氏之疏略。夫《周官》篇出伪古文,晁氏曾不之察,亦其惑也。诸子风衰,而文士集中乃有论说辨解诸体,若书犊题跋之类,则又因事立言,亦论著之派别也。  诗赋第四诗赋者,六义之遗。《国风》一体,实于州县文征为近。《甘泉》、《上林》,班固录于列传,行之当世可也。后代文繁,固当别为专书。惟诗赋家流,至于近世,溺于辞采,不得古者国史序《诗》之意,而蚩蚩焉争于文字工拙之间,皆不可与言文征者也。兹取前人赋咏,依次编列,以存风雅之遗;同时之人,概从附录,以俟后来者之别择焉。

卷七外篇二

  永清县志皇言纪序例史之有纪,肇于《吕氏春秋》十二月纪。司马迁用以载述帝王行事,冠冕百三十篇,盖《春秋》之旧法也。厥看二十一家,迭相祖述,体肃例严,有如律令。而方州之志,则多惑于地理类书之例,不闻有所遵循,是则振衣而不知挈领,详目而不能举纲,宜其散漫无章,而失国史要删之义矣。夫古者封建之世,列国自有史书;然正月必系周王,鲁史必称周典,韩宣子见《易象》、《春秋》,以谓《周礼》尽在于鲁是也。盖著承禀所由始也。后世郡县,虽在万里之外,制如古者畿甸之法,乃其分门次类,略无规矩章程,岂有当于《周官》外史之义欤?《周官》外史掌四方之志,掌达书名于四方。

此见列国之书,不得自擅,必禀外史一成之例也。此则撰志诸家,不明史学之过也。

吕氏十二月令,但名为纪,而司马迁、班固之徒,则称本纪。原其称本之义,司马迁意在绍法《春秋》。顾左氏、公、毂专家,各为之传;而迁则一人之书,更著书、表、列传以为之纬,故加纪以本,而明其纪之为经耳。

其定名则仿《世本》之旧称。班固不达其意,遂并十志而题为本志。然则表、传之不加本称者,特以表称年表,传称列传,与本纪俱以二字定名,惟志止是单名,故强配其数,而不知其有害于经纪纬传之义也。古人配字双单,往往有之,如《七略》之方称经方,《淮南子》论称书论之类,不一而足。惟无害于文义,乃可为之耳。至于例以义起,方志撰纪,以为一书之经,当矣。  如亦从史而称本纪,则名实混淆,非所以尊严国史之义也。且如后世文人所著诗文,有关当代人君行事,其文本非纪体,而亦称恭纪以致尊崇,于义固无害也。若称本纪,则无是理矣。是则方志所谓纪者,临本书之表、传,则体为轻,对国史之本纪。则又为纬矣。是以著纪而不得称本焉。

迁、固而下,本纪虽法《春秋》,而中载诏诰号令,又杂《尚书》之体。

至欧阳修撰《新唐书》,始用大书之法,笔削谨严,乃出迁、固之上,此则可谓善于师《春秋》者矣。至于方志撰纪,所以备外史之抬遗,存一方之抵奉,所谓循堂槛而测太阳之照,处牖隙而窥天光之通,期于慎辑详志,无所取于《春秋》书事之例也。是以恭录皇言,冠于首简,与史家之例,互相经纬,不可执一例以相拘焉。

大哉王言,出于《尚书》;王言如丝,出于《礼记》。盖三代天子称王,所以天子之言称王言也。后世以王言承用,据为典故,而不知三代以后,王亦人臣之爵。凡称天子诏浩亦为玉言,此则拘于泥古,未见其能从时者也。  夫《尚书》之文,臣子自称为朕,所言亦可称浩。后世尊称,既定于一,则文辞必当名实相符,岂得拘执古例,不知更易?是以易王言之旧文,称皇言之鸿号,庶几事从其质,而名实不淆。

敕天之歌,载于谟典;而后史本纪,惟录诏诰。盖诗歌抒发性情,而诏诰施于政事,故史部所收,各有当也。至于方志之体,义在崇奉所尊,于例不当别择。前总督李卫所修《畿辅通志》,首列诏谕、宸章二门,于义较为允协。至永清一县,密迩畿南,固无特颁诏谕。若牵连诸府、州、县,及统该直隶全部,则当载入通志,又不得以永清亦在其内,遂冒录以入书。如有恩赐、蠲通、赈恤,则事实恭登恩泽之纪,而诏谕所该者广,是亦未敢越界而书。惟是覃恩恺泽,褒赠◆封,固家乘之光辉,亦邑书之弁冕,是以辑而纪之。御制诗章,止有《冰窖》一篇,不能分置卷帙,恭录诏谕之后,以志云汉光华云尔。

永清县志恩泽纪序例古者,左史纪言,右史纪事,朱子以谓言为《尚书》之属,事为《春秋》之属,其说似矣。顾《尚书》之例,非尽纪言;而所谓纪事之法,亦不尽于春王正月一体也。《周官》五史之法,详且尽矣;而记注之书,后代不可尽详。盖自《书》与《春秋》而外,可参考者,《汲家周书》似《尚书》,《竹书纪年》似《春秋》而已。然而《穆天子传》,独近起居之注。其书虽若不可尽信,要亦古者记载之法,经纬表里,各有所主;初不拘拘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二体,而即谓法备于是,亦可知矣。三代而后,细为宫史,若《汉武禁中起居注》、马后《显宗起居注》是也;大为时政,若唐《贞观政要》、《周显德日历》是也;以时记录,历朝起居注是也;荟粹全书,梁太清以下实录是也。盖人君之德如天,◆计躔测,玑量圭度,法制周遍,乃得无所阙遗。

是以《周官》立典,不可不详其义,而《礼》言左史、右史之职,诚废一而不可者也。

纪之与传,古人所以分别经纬,初非区辨崇卑。是以迁《史》中有无年之纪,刘子玄首以为讥,班《书》自叙,称十二纪为春秋考纪,意可知矣。

自班、马而后,列史相仍,皆以纪为尊称,而传乃专属臣下,则无以解于《穆天子传》与《高祖》、《孝文》诸传也。今即列史诸帝有纪无传之弊论之。

如人君行迹,不如臣下之详,篇首叙其灵证,篇终断其大略;其余年编月次,但有政事,以为志传之纲领;而文势不能更及于他,则以一经一纬,体自不可相兼故也。诚以《春秋》大旨断之,则本纪但具元年即位,以至大经大法,足为事目。于义惬矣。人君行事,当参以传体,详载生平,冠于后妃列传之上。

是亦左氏之传,以惠公元妃数语,先经起事,即属隐公题下传文,可互证也。

但纪传崇卑,分别已久;君臣一例,事理未安;则莫若一帝纪终,即以一帝之传次其纪后。如郑氏《易》之以《象传》、《绿辞》附于本卦之后之例,且崇其名曰大传,而不混列传;则名实相符,亦似折中之一道也。方志纪载,则分别事言,统名以纪,盖所以备外史之是正,初无师法《春秋》之义例,以是不可议更张耳。

永清县志职官表序例职官选举,入于方志,皆表体也。而今之编方志者,则曰史有百官志与选举志,是以法古为例,定以鸿名,而皆编为志,斯则迂疏而寡当者矣。夫史志之文,职官详其制度,选举明其典则,其文或仿《周官》之经,或杂记传之体,编之为志,不亦宜乎!至于方志所书,乃是历官岁月,与夫科举甲庚,年经事纬,足以爽豁眉目,有所考索,按格而稽,于事足矣。今编书志之体,乃以知县、典史、教谕、训导之后,分类相从,遂使乾隆知县,居于顺治典史之前;康熙训导,次诸雍正教谕之后。其有时事后先,须资检阅,及同僚共事,欲考岁年;使人反覆披寻,难为究竟,虚占篇幅,不知所裁。

不识何故而好为自扰如斯也!夫人编列传,史部鸿裁,方志载笔,不闻有所规从;至于职官选举,实异名同,乃欲巧为附依,此永州铁炉之步,所以致慨于千古也。

《周官》御史掌赞书,数从政,郑氏注谓“数其现在之官位”。则官职姓名,于古盖有其书矣。三百六十之官属,而以从政记数之登书,窃意亦必有法焉。周谱经纬之凡例,恐不尽为星历一家之用也。刘向以谱与历合为一家,归于术数。而司马迁之称周谱,则非术数之书也。疑古人于累计之法,多用谱体。班固《百官公卿表》,叙例全为志体,而不以志名者,知历官之须乎谱法也。以《周官》之体为经,而以汉表之法为纬,古人之立法,博大而不疏,概可见矣。

东京以还,仅有职官志,而唐、宋之史,乃有宰辅表,亦谓百职卿尹之不可胜收也。至于专门之书,官仪簿状,自两汉以还,代有其编,而列表编年,宋氏始多其籍;司乌光《百官公卿表》百五十卷之类。亦见历官纪数之书,每以无文而易亡也。至于方州记载,唐、宋厅壁题名,与时湮没,其图经古制,不复类聚官人,非阙典欤?元、明以来,州县志书,往往存其历任,而又以记载无法,致易混淆,此则不可不为厘正者也。或谓职官列表,仅可施于三公宰辅,与州县方志,一则体尊而例严,一则官少而易约也。若夫部府之志,官职繁多,而尺幅难竟,如皆表之,恐其易经而难纬也。上方年月为经,首行官阶为纬,官多布格无容处也。夫立例不精,而徒争于记载之难约,此马、班以后,所以书繁而事阙也。班史《百官》之表,卷帙无多,而所载详及九卿;唐、宋宰辅之表,卷帙倍增,而所载止画于丞弼。非为古书事简,而后史例繁也,盖以班分类附之法,不行于年经事纬之中,宜其进退失据,难于执简而驭繁也。按班史,表列三十四官,格止一十四级;或以沿革,并注首篇;相国、丞相、奉常、太常之类。或以官联,共居一格。大行令、大鸿胪同格,左冯翊、京兆尹同格之类。篇幅简而易省,事类从而易明,故能使流览者,按简而无复遗逸也。苟为统部列表,则督抚提镇之属,共为一格。布按巡守之属,共为一格。其余以府州画格,府属官吏,同编一格之中,固无害也。及撰府州之志,即以州县各占一格,亦可不致阙遗。是则历官著表,断无穷于无例可通,况县志之固可一官自为一格欤?  姓名之下,注其乡贯科甲,盖其人不尽收于政略,注其首趾,亦所以省传文也。无者阙之。至于金石纪载,他有所证,而补收于志,即以金石年月冠之,不复更详其初仕何年,去官何月,是亦势之无可如何者耳。至于不可稽年月而但有其姓名者,则于经纬列表之终,横列以存其目,亦阙疑俟后意云尔。

永清县志选举表序例选举之表,即古人贤书之遗也。古者取士,不立专科,兴贤出长,兴能出治,举才即见于用,用人即见于事。两汉贤良、孝、秀,与夫州郡辟署,事亦见于纪传,不必更求选举之书也。隋唐以来,选举既专,资格愈重。科条繁委,故事相传,选举之书,累然充栋。则举而不必尽用,用而不必尽见于事。旧章故典,不可求之纪传之中,而选举之文,乃为史志之专篇矣。

志家之载选举,不解年经事纬之法,率以进士、举人、贡生、武选,各分门类;又以进士冠首,而举贡以次编于后。于是一人之由贡获举而成进士者,先见进士科年,再搜乡举时代,终篇而始明其入贡年甲焉;于事为倒置,而文岂非复沓乎?间有经纬而作表者,又于旁行斜上之中,注其事实。以列传之体而作年表,乃元人撰《辽》、《金史》之弊法,虚占行幅,而又混眉目,不识何所取乎此也。

史之有表,乃列传之叙目。名列于表,而传无其人者,乃无德可称,而书事从略者也。其有立传而不出于表音,事有可纪,而用特书之例也。今撰志者,选举、职官之下,往往杂书一二事实。至其人之生平大节,又用总括大略,编于人物名宦条中,然后更取传志全篇,载于艺文之内,此云详见某项,彼云已列某条,一人之事,复见叠出。而能作表者,亦不免于表名之下,更注有传之文,何其扰而不精之甚欤?  表有有经纬者,亦有不可以经纬者。如永清岁贡,嘉靖以前,不可稽年甲者七十七人,载之无格可归,删之于理未惬,则列叙其名于嘉靖选举之前,殿于正德选举之末;是《春秋》归余于终,而《易》卦终于《未济》之义也。

史迁《三代世表》,于夏泄而下,无可经纬,则列叙而不复纵横其体,是亦古法之可通者矣。

永清县志士族表序例方志之表士族,盖出古法,非创例也。《周官》小史:“奠系世,辨昭穆。”杜子春注:“系世若诸侯、卿大夫系本之属”是也。《书》曰:“平章百姓。”郑康成曰:“百姓谓群臣之父子兄弟。”平章乃辨别而章明之也。

先王锡土分姓,所以尊人治而明伦叙者,莫不由此。故欲协和万邦,必先平章百姓,典綦重矣。

士亦民也,详上族而略民姓,亦犹行古之道也。《周官》乡大夫“以岁时登夫家之众寡”,三年以大比兴一乡之贤能。夫民贱而士贵,故夫家众寡,仅登其数;而贤能为卿大夫者,乃详世系之牒;是世系之牒,重于户口之书,其明征也。近代方志,无不详书户口,而世系之载,阒尔无闻,亦失所以重轻之义矣。

夫合人而为家,合家而为国,合国而为天下。天下之大,由合人多家始也。家不可以悉数,是以贵世族焉。夫以世族率齐民,以州县领世族,以司府领州县,以部院领司府,则执简驭繁,天下可以运于掌也。孟子曰:“所谓故国者,非谓有乔木也,有世臣之谓也。”州县之书,苟能部次世族,因以达于司府部院,则伦叙有所联,而治化有所属矣。今修志者,往往留连故迹,附会桑梓,而谱牒之辑阙然,是则所谓重乔木而轻世家矣。

谱牒掌之于官,则事有统会,人有著籍,而天下大势可以均平也。今大江以南,人文称盛,习尚或近浮华。私门谱牒,往往附会名贤,侈陈德业,其失则诬。大河以北,风俗简朴,其人率多椎鲁无文。谱牒之学,阙焉不备,往往子孙不志高曾名字。间有所录,荒略难稽,其失则陋。夫何地无人,何人无祖,而偏诬偏陋,流弊至于如是之甚者?谱牒不掌于官,而史权无统之故也。

或谓古人重世家,而其后流弊,至于争门第。魏晋而后,王、谢、崔、卢,动以流品相倾轧;而门户风声,贤者亦不免于存轩轾,何可为训耶?此非然也。吏部选格,州郡中正,不当执门阀而定铨衡,斯为得矣。若其谱牒,掌于曹郎令史,则固所以防散佚而杜伪托,初非有弊也。且郎吏掌其谱系,而吏部登其俊良,则清门巨族,无贤可以出长,无能可以出治者,将激励而争于自见矣。是亦鼓舞贤才之一道也。

史迁世表,但纪三五之渊源;而《春秋》氏族,仅存杜预之世谱,于是史家不知氏族矣。欧阳《宰相世系》,似有得于知几之寓言。《史通。书志》篇。欲立氏族志,然意存商榷,非刘本旨。第邓州韩氏,不为宰相,以退之之故,而著于篇,是亦创例而不纯者也。魏收《官氏》与郑樵《氏族》,则但纪姓氏源流,不为条列支系。是史家之表系世,仅见于欧阳。而后人又不为宗法,毋亦有鉴于欧阳之为例不纯乎?窃惟网罗一代,典籍浩繁,所贵持大体,而明断足以决去取,乃为不刊之典尔。世系不必尽律以宰相,而一朝右族,声望与国相终始者,纂次为表,篇帙亦自无多也。标题但署为世族,又何至于为例不纯欤?刘歆曰:“与其过而废也,毋宁过而存之。”其是之谓矣。

正史既存大体,而部府州县之志,以渐加详焉。所谓行远自迩,登高自卑,州县博收,乃所以备正史之约取也。或曰:州县有大小,而陋邑未必尽可备谱系。则一县之内,固已有士有民矣;民可计户口,而士自不虞无系也。

或又曰:生员以上,皆曰士矣。文献大邦,惧其不可胜收也。是则量其地之盛衰,而加宽严焉。或以举贡为律。或以进士为律,至于部府之志,则或以官至五品或至三品者为律,亦自不患其芜也。夫志之载事,如鉴之示影也。径寸之鉴,体具而微;盈尺以上,形之舒展亦称是矣,未有至于穷而无所置其影者也。

州县之志,尽勒谱牒矣,官人取士之祖贯可稽检也,争为人后之狱讼可平反也,私门不经之纪载可勘正也,官府谱牒之讹误谱牒之在官者。可借雠也。借私家之谱较官谱,借他县之谱较本县,皆可也。清浊流品可分也,姻睦孝友可劝也。凡所以助化理而惠士民者,于此可得其要略焉。

先王锡土分姓,以地著人,何尝以人著地哉?封建罢,而人不土著矣。

然六朝郡望,问谢而知为阳夏,问崔而知为清河,是则人户以籍为定,而坊表都里,不为虚设也。至于梅里、郑乡,则又人伦之望,而乡里以人为隐显者也。是以氏族之表,一以所居之乡里为次焉。

先城中,一县所主之地也。次东,次南,而后西乡焉,北则无而阙之,记其实也。城内先北街而后南街,方位北上而南下,城中方位有定者也。四乡先东南而后西北,《禹贡》先青、兖,次扬、荆,而殿梁、雍之指也。然亦不为定例,就一县之形势,无不可也。

凡为士者,皆得立表,而无谱系者阙之。子孙无为士者不入,而昆弟则非士亦书,所以定其行次也。为人后者,录于所后之下,不复详其所生;志文从略,家谱自可详也。寥寥数人,亦与入谱;先世失考,亦著于篇。盖私书易失,官谱易存,急为录之,庶后来可以详定,兹所谓先示之例焉耳。

私谱自叙官阶封赠,论谬甚多。如同知通判称分府,守备称守府,犹徇流俗所称也。锦衣千户则称冠带将军,或御前将军,或称金吾,则鄙倍已甚,使人不解果为何官也。今并与较明更正。又谱中多称省祭官者,不解是何名号,今仍之,而不入总计官数云。

永清县志舆地图序例史部要义,本纪为经,而诸体为纬。有文辞者,曰书,曰传;无文辞者,曰表,曰图。虚实相资,详略互见,庶几可以无遗憾矣。昔司马氏创定百三十篇,但知本周谱而作表,不知溯夏鼎而为图,遂使古人之世次年月,可以推求,而前世之形势名象,无能踪迹。此则学《春秋》而得其谱历之义,未知◆《易象》而得其图书之通也。夫列传之需表而整齐,犹书志之待图而明显也。先儒尝谓表团而列传不得不繁,殊不知其图阙而书志不得不冗也。呜呼!马、班以来,二千年矣,曾无创其例者,此则穷源竟委,深为百三十篇惜矣。

郑樵《图谱》之略,自谓独得之学;此特为奢录书目,表章部次之法尔,其实史部鸿裁,兼收博采,并存家学,以备遗忘,樵亦未能见及此也。且如《通志》,纪传悉仍古人,反表为谱,改志称略,体亦可为备矣。如何但知收录图谱之目,而不知自创图体,以补前史之所无;以此而傲汉、唐诸儒所不得闻,宁不愧欤?又樵录图谱,自谓部次,专则易存,分则易失,其说似矣。然今按以樵之部目,依检前代之图,其流亡散失,正复与前不甚相远。

然则专家之学,不可不入史氏鸿编,非仅区区著于部录,便能保使无失也。

司马迁有表,而周谱遗法,至今犹存;任宏录图,郑樵云:任宏校兵书,有书有图,其法可谓善矣,而汉家仪制,魏晋已不可考;则争于著录之功小,创定史体之功大,其理易明也。

史不立表,而世次年月,犹可补缀于文辞;史不立图,而形状名象,必不可旁求于文字。此耳治目治之所以不同,而图之要义,所以更甚于表也。

古人口耳之学,有非文字所能著者,贵其心领而神会也。至于图象之学,又非口耳之所能授者,贵其目击而道存也。以郑康成之学,而凭文字以求,则娑尊诂为凤舞。至于凿背之牺既出,而王肃之义长矣。以孔颖达之学,而就文义以解,江源出自岷山;至金沙之道既通,而《缅志》之流远矣。此无他,一则困于三代图亡,一则困于班固《地理》无图学也。《地理志》自班固始,故专责之。虽有好学深思之士,读史而不见其图,未免冥行而擿埴矣。  唐、宋州郡之书,多以图经为号,而地理统图,起于萧何之收图籍。是图之存于古者,代有其书,而特以史部不收,则其力不能孤行于千古也。且其为体也,无文辞可以诵习,非纂辑可以约收;事存专家之学,业非文士所能;史部不与编摩,则再传而失其本矣。且如《三辅黄图》、《元和图志》,今俱存书亡图,是岂一朝一夕故耶?盖古无镌木印书,图学难以摩画;而竹帛之体繁重,则又难家有其编。马、班专门之学,不为裁定其体,而后人溯流忘源,宜其相率而不为也。解经多舛,而读史如迷,凡以此也。  近代方志,往往有图,而不闻可以为典则者,其弊有二:一则逐于景物,而山水摩画,工其绘事,则无当于史裁也;一则厕于序目凡例,而视同弁髦,不为系说命名,厘定篇次,则不可以立体也。夫表有经纬而无辞说,图有形象而无经纬,皆为书志列传之要删。而流俗相沿,苟为悦人耳目之具矣。则传之既久,欲望如《三辅黄图》、《元和图志》之犹存文字,且不可得,而况能补马、班之不逮,成史部之大观也哉!  图体无经纬,而地理之图则亦略存经纬焉。孟子曰:“行仁政,必自经界始。”《释名》曰:“南北为经,东西为纬。”地理之求经纬尚已。今之州县舆图,往往即楮幅之广狭,为图体之舒缩。此则丹青绘事之故习,而不可入于史部之通裁也。今以开方计里为经,而以县乡村落为纬,使后之阅者,按格而稽,不爽铢黍,此图经之义也。  永清县志建置图序例《周官》象魏之法,不可考矣。后世《三辅黄图》及《洛阳官殿》之图,则都邑宫室之所由仿也。建章宫千门万户,张华遂能历举其名,郑樵以为观图之效,而非读书之效。是则建制之图,所系岂不重欤?朱子尝著《仪礼释宫》,以为不得其制,则仪节度数,无所附著。盖古今宫室异宜,学者求于文辞,而不得其解,则图阙而书亦从而废置矣。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古。

城邑衙廨,坛壝祠庙,典章制度,社稷民人所由重也。不为慎著其图,则后人观志,亦不知所向往矣。迁、固以还,史无建置之图,是则元、成而后,明堂太庙,所以纷纷多异说也。
邵子曰:“天道见乎南,而潜乎北。是以人知其前,而昧其后也。”夫万物之情,多背北而向南。故绘图者,必南下而北上焉。山川之向背,地理之广袤,列之于图,犹可北下而南上,然而已失向背之宜矣。庙祠衙廨之建置,若取北下而南上,则檐额门扉,不复有所安处矣。华亭黄氏之隽,执八卦之图,乾南居上,坤北居下,因谓凡图俱宜南上者,是不知河洛、《先、后天图》至宋始著,误认为古物也。且理数之本质,从无形而立象体,当适如其本位也。山川宫室,以及一切有形之物,皆从有象而入图,必当作对面观而始肖也。且如绘人观八卦图,其人南面而坐,观者当北面矣。是八卦图,则必南下北上,此则物情之极致也。无形之理,如日临檐,分寸不可逾也。

有形之物,如鉴照影,对面则互易也,是图绘必然之势也。彼好言尚古,而不知情理之安,则亦不可以论著述矣。

建置所以志法度也,制度所不在,则不入于建置矣。近代方志,或入古迹,则古迹本非建而置之也;或入寺观,则寺观不足为建置也。旧志之图,不详经制,而绘八景之图,其目有曰:南桥秋水,三塔春虹,韩城留角,汉庙西风,西山叠翠,通镇鸣钟,灵泉鼓韵,雁口声噰。命名庸陋,构意勉强,无所取材;故志中一切削去,不留题咏,所以严史体也。且如风月天所自有,春秋时之必然,而强叶景物,附会支离,何所不至。即如一室之内,晓霞夕照,旭日清风,东西南北,触类可名,亦复何取?而今之好为题咏,喜竟时名,日异月新,逐狂罔觉,亦可已矣!

永清县志水道图序例史迁为《河渠书》,班固为《沟洫志》,盖以地理为经,而水道为纬。

地理有定,而水则迁徙无常,此班氏之所以别《沟洫》于《地理》也。顾河自天设,而渠则人为,迁以《河渠》定名,固兼天险人工之义;而固之命名《沟洫》,则考工水地之法,井田浍畎所为,专隶于匠人也。不识四尺为洫,倍洫为沟,果有当于瓠子决河、碣石入海之义否乎?然则诸史标题,仍马而不依班,非无故矣。

河为一渎之名,与江、汉、淮、济等耳。迁书之目《河渠》,盖汉代治河之法,与郑、白诸渠缀合而名,未尝及于江、淮、汶、泗之水,故为独蒙以河号也。《宋》、《元》诸史、概举天下水利,如汴、洛、漳、蔡、江、淮圩闸,皆存其制,而其目亦为《河渠》,且取北条诸水,而悉命为河,不曰汴而曰汴河,不曰洛而曰洛河之类,不一而足。则几于饮水而忘其源矣。  《水经》称诸水,无以河字作统名者。夫以一渎之水,概名天下穿渠之制,包罗陂闸,虽曰命名从古,未免失所变通矣。孟子曰:“禹之治水,水之道也。”倘以水为统名,而道存制度,标题入志,称为水道,不差愈乎?永定河名,圣祖所锡;浑河、芦沟,古已云然。题为河渠,是固宜矣。然减水、哑吧诸水,未尝悉入一河,则标以《水道》,而全县之水,皆可概其中矣。  地理之书,略有三例,沿革、形势、水利是也。沿革宜表,而形——势、水利之体宜图,俱不可以求之文辞者也。迁、固以来,但为书志,而不绘其图,是使读者记诵,以备发策决科之用尔。天下大势,读者了然于目,乃可豁然于心。今使论事甚明,而行之不可以步,岂非徇文辞而不求实用之过欤?  地名之沿革,可以表治;而水利之沿革,则不可以表治也。盖表所以齐名目,而不可以齐形象也。图可得形象,而形象之有沿革,则非图之所得概焉。是以随其形象之沿革,而各为之图,所以使览之者可一望而周知也。《禹贡》之纪地理,以山川为表,而九州疆界,因是以定所至。后儒遂谓山川有定,而疆界不常,此则举其大体而言之也。永定河形屡徙,往往不三数年,而形势即改旧观;以此定界,不可明也。今以村落为经,而开方计里,著为定法,河形之变易,即于村落方里表其所经,此则古人互证之义也。

志为一县而作,水之不隶于永清者,亦总于图,此何义耶?所以明水之源委,而见治水者之施功有次第也。班史止记西京之事,而《地理》之志,上溯《禹贡》、《周官》,亦见源委之有所自耳。然而开方计里之法,沿革变迁之故,止详于永清,而不复及于全河之形势,是主宾轻重之义。滨河州县,皆仿是而为之,则修永定河道之掌故,盖秩如焉。

永清县志六书例议史家书志一体,古人官《礼》之遗也。周礼在鲁,而《左氏春秋》,典章灿著,不能复备全官,则以依经编年,随时错见,势使然也。自司马八书,孟坚十志,师心自用,不知六典之文,遂使一朝大典,难以纲纪。后史因之,而详略弃取,无所折衷,则弊之由来,盖已久矣。

郑樵尝谓书志之原,出于《尔雅》。波固特著《六书》、《七音》、《昆虫草木》之属,欲使经史相为经纬,此则自成一家之言可也。若论制作,备乎官《礼》,则其所谓《六书》、《七音》,名物训诂,皆本司徒之属,所谓师氏保氏之官,是其职矣。而大经大法,所以纲纪天人而敷张王道者,《尔雅》之义,何足以尽之?官《礼》之义,大则书志,不得系之《尔雅》,其理易见者也。

字文仿《周官》,唐人作《六典》,虽不尽合乎古,亦一代之章程也。

而牛弘、刘昫之徒,不知挈其纲领,以序一代之典章,遂使《会要》、《会典》之书,不能与史家之书志合而为一,此则不可不深长思者也。

古今载籍,合则易存,分则难恃。如谓掌故备于《会要》、《会典》,而史中书志,不妨意存所重焉,则《汉志》不用汉官为纲领,而应劭之仪,残阙不备;《晋志》不取晋官为纲领,而徐宣瑜之品,徐氏有《晋官品》。  亡逸无存;其中大经大法,因是而不可窥其全体者,亦不少矣。且意存所重,一家私言,难为典则。若文章本乎制作,制作存乎官守;推而至于其极,则立官建制,圣人且不以天下为己私也;而载笔之士,又安可以己之意见为详略耶?

书志之体宜画一,而史家以参差失之。列传之体本参差,而史家以画一失之。典章制度,一本官《礼》,体例本截然也。然或有《天官》而无《地理》,或分《礼》、《乐》而合兵、《刑》,不知以当代人官为纲纪,其失则散。列传本乎《春秋》,原无定式,裁于司马,略示区分。抑扬咏叹,予夺分合,其中有《春秋》之直笔,亦兼诗人之微婉,难似一概绳也。后史分别门类,整齐先后,执泥官阀,锱铢尺寸,不敢稍越,其失则拘。散也,拘也,非著作之通裁也。

州县修志,古者侯封一国之书也。吏、户、兵、刑之事,具体而微焉。  今无其官而有吏,是亦职守之所在,掌故莫备于是,治法莫备于是矣。且府史之属,《周官》具书其数,《会典》亦存其制,而所职一县之典章,实兼该而可以为纲领。惟其人微而缙绅所不道,故志家不以取裁焉。然有入境而问故,舍是莫由知其要,是以书吏为令史,首领之官曰典史。知令史典史之史,即纲纪掌故之史也,可以得修志之要义矣。

今之州县,繁简异势,而掌故令史,因事定制,不尽皆吏、户、兵、刑之六曹也。然就一县而志其事,即以一县之制定其书,且举其凡目,而愈可以见一县之事势矣。案牍簿籍无文章,而一县之文章,则必考端于此,常人日用而不知耳。今为挈其纲领,修明其书,使之因书而守其法度,因法而明其职掌,于是修其业而传授得其人焉。古人所谓书契易而百官治,胥是道也。

或谓掌故之书,各守专官,连床架屋,书志之体所不能该,是以存之《会典》、《会要》,而史志别具心裁焉。此亦不可谓之知言也。《周官》挛一代之大纲,而仪礼三千,不闻全入春官;《司马法》六篇,不闻全入夏官。

然存宗伯司马之职掌,而礼兵要义,可以指掌而谈也。且如马作《天官》,而太初历象,不尽见于篇籍也;班著《艺文》,而刘歆《七略》,不尽存其论说也。史家约取掌故,以为学者之要删,其与专门成书,不可一律求详,亦其势也。既不求详,而又无纲纪以统摄之,则是散漫而无法也。以散漫无法之文,而欲部次一代之典章,宜乎难矣!  或谓求掌故于令史,而以吏、户、兵、刑为纲领,则纪、表、图、书之体,不可复分也。如选举之表,当入吏书,河道之图,当入工书,充类之尽,则一志但存六书而已矣,何以复分诸体也?此亦不可谓之知言也。古人著书,各有义类;义类既分,不可强合也。司马氏本周谱而作表,然谱历之书,掌之太史,而旁行斜上之体,不闻杂入六典之中。盖图、谱各有专书,而书、志一体,专重典章与制度,自宜一代人官为统纪耳。非谓专门别为体例之作,皆杂其中,乃称◆括也。且如六艺皆周官所掌,而《易》不载于太卜,《诗》不载于太师,然三《易》之名,未尝不见于太卜,而四《诗》之目,则又未尝不著于太师也,是其义矣。

六卿联事,交互见功,前人所以有冬官散在五典之疑也。州县因地制宜,尤无一成之法,如丁口为户房所领,而编户烟册,乃属刑房。以烟册非赋丁,而立意在诘奸也。武生、武举隶兵部,而承办乃在礼房。以生员不分文武,皆在学校,而学校通于贡举也。分合详略之间,求其所以然者而考之,何莫非学问耶?

永清县志政略序例近代志家,以人物为纲,而名宦、乡贤、流寓诸条,标分为目,其例盖创于元、明之一统志。而部、府、州、县之国别为书,亦用统志类纂之法,可谓失其体矣。夫人物之不当类纂,义例详于例传首篇;名宦之不当收于人物,则未达乎著述体裁,而因昧于权衡义理者也。古者侯封世治,列国自具春秋,羊舌肝《晋春秋》,墨子所引《燕春秋》。则君临封内,元年但奉王正而已。至封建罢而郡县守令承奉诏条,万里之外,亦如畿内守土之官,甘棠之咏召公,郑人之歌子产,马、班《循吏》之传,所以与时为升降也。若夫正史而外,州部专书,古有作者,义例非无可绎。梁元帝有《丹阳尹传》。  《隋志》凡十卷。贺氏有《会稽太守赞》,《唐志》凡二卷。唐人有《成都幕府记》,《唐志》凡二卷,起贞元,讫咸通。皆取莅是邦者,著其名迹。

其书别出,初不与《广陵烈士传》、华隔撰,见《隋志》。《会稽先贤传》、谢承撰,见《隋志》。《益部耆旧传》陈寿撰,见《隋志》。猥杂登书。是则棠阴长吏,与夫梓里名流,初非类附云龙,固亦事同风马者也。叙次名宦,不可与乡贤同为列传,非第客主异形,抑亦详略殊体也。长吏官于斯土,取其有以作此一方,兴利除弊,遗德在民,即当尸而祝之。否则学类颜、曾,行同连、惠,于县无补,志笔不能越境而书,亦其理也。如其未仕之前,乡评未允,去官之后,晚节不终,苟为一时循良,便纪一方善政。吴起杀妻,而效奏西河,于志不当追既往也;黄霸为相,而誉减颖川,于志不逆其将来也。以政为重,而他事皆在所轻,岂与斯土之人,原始要终,而编为列传者,可同其体制欤?

旧志于职官条下,备书政迹,而名宦仅占虚篇,惟于姓名之下,注云事已详前而已。是不但宾主倒置,抑亦未辨于褒贬去取,全失《春秋》之据事直书也。夫选举为人物之纲目,犹职官为名宦之纲目也。选举职官之不计贤否,犹名宦人物之不计崇卑,例不相侔,而义实相资也。选举有表而列传无名,与职官有表面政略无志,观者依检先后,责实循名,语无褒贬而意具抑扬,岂不可为后起者劝耶?  列传之体缛而文,政略之体直而简,非载笔有殊致,盖事理有宜然也。

列传包罗巨细,品藻人物,有类从如族,有分部如井,变化不拘,《易》之象也;敷道陈谟,《书》之质也;抑扬咏叹,《诗》之旨也;繁曲委折,《礼》之伦也;比事属辞,《春秋》之本义也。具人伦之鉴,尽事物之理,怀千古之志,撷经传之腴,发为文章,不可方物。故马、班之才,不尽于本纪、表、志,而尽于列传也。至于政略之体,义取谨严,意存补救,时世拘于先后,纪述要于经纶。盖将峻洁其体,可以临莅邦人,冠冕列传,经纬错综,主在枢纽,是固难为文士言也。  古人有经无纬之书,大抵名之以略。裴子野取沈约《宋书》,而编年称略,亦其例也。而刘知几讥裴氏之书名略,而文不免繁,斯亦未达于古人之旨。《黄石》、《淮南》,《黄石公三略》、《淮南子。要略》。诸子之篇也。张温、鱼豢,张温《三史略》、鱼豢《典略》。史册之文也。其中亦有谟略之意,何尝尽取节文为义欤?

循吏之迹,难于志乡贤也。治有赏罚,赏罚出而恩怨生,人言之不齐,其难一也。事有废兴,废兴异而难易殊,今昔之互视,其难二也。官有去留,非若乡人之子姓具在,则迹远者易湮,其难三也。循吏悃愊无华,巧宦善于缘饰,去思之碑,半是愧辞,颂祝之言,难证实迹,其难四也。擢当要路,载笔不敢直道;移治邻封,瞻顾岂遂无情?其难五也。世法本多顾忌,人情成败论才,偶遭挂误弹章,便谓其人不善,其难六也。旧志纪载无法,风尘金石易湮,纵能粗举大凡,岁月首趾莫考,其难七也。知其难,而不敢不即闻见以存其涯略,所以穷于无可如何,而益致其慎尔。
列传首标姓名,次叙官阀,史文一定之例也。政略以官标首,非惟宾主之理宜然,抑亦顾名思义之旨,不可忽尔。旧志以知县县丞之属,分类编次,不以历官先后为序,非政略之意,故无足责也。

永清县志列传序例传者对经之称,所以转授训估,演绎义蕴,不得已而笔之于书者也。左氏汇萃宝书,详具《春秋》终始,而司马氏以人别为篇,标传称列,所由名矣。经旨简严,而传文华美,于是文人沿流忘源,相率而撰无经之传,则唐、宋文集之中,所以纷纷多传体也。近人有谓文人不作史官,于分不得撰传。

夫以绎经之题,逐末遗本,折以法度,彼实无辞。而乃称说史官,罪其越俎,使彼反唇相讥,以谓公、谷非鲁太史,何以亦有传文?则其人当无说以自解也。且使身为史官,未有本纪,岂遽可以为列传耶?此传例之不可不明者也。

无经之传,文人之集也;无传之经,方州之志也。文集失之艳而诬,方志失之短而俗矣。自获麟绝笔以来,史官不知百国宝书之义。州郡掌故,名曰图经,历世既久,图亡而经孤,传体不详,其书遂成瓠落矣。乐史《寰宇记》,袭用《元和志》体,而名胜故迹,略存于点缀。其后元、明《一统志》,遂以人物、列女、名宦、流寓诸目,与山川、祠墓,分类相次焉。此则地理专门,略具类纂之意,以供词章家之应时取给尔,初不以是为重轻者也。阎若璩欲去《一统志》之人物门,此说似是。其实此等亦自无伤,古人亦不尽废也。盖此等处,原不关正史体裁也。州县之志,本具一国之史裁,而撰述者转用一统类纂之标目,岂曰博收以备国史之约取乎?  列传之有题目,盖事重于人,如《儒林》、《循吏》之篇,初不为施、孟、梁邱、龚、黄、卓、鲁诸人而设也。其余人类之不同,奚翅什百倍徒而千万?必欲尽以二字为标题,夫子亦云方人,我则不暇矣。欧阳《五代》一史,尽人皆署其品目,岂所语于《春秋》经世,圣人所以议而不断哉?方州之志,删取事略,区类以编,观者索然,如窥点鬼之簿。至于名贤、列女,别有状志传铭,又为分裂篇章,别著艺文之下。于是无可奈何,但增子注,此云详见某卷,彼云已列某条,复见叠出,使人披阅为劳,不识何故而好为自扰也。此又志家列传之不可不深长思者也。  近代之人,据所见闻,编次列传,固其宜也。伊古有人,已详前史,录其史传正文,无所更易,抑亦马、班递相删述,而不肯擅作聪明之旨也。虽然,列史作传,一书之中,互为详略,观者可以周览而知也。是以《陈余传》中,并详张耳之迹,管晏政事,备于太公之篇,其明验也。今既裁史以入志,犹仍列传原文,而不采史文之互见,是何以异于锲彼舟痕,而求我故剑也?

史文有讹谬,而志家订正之,则必证明其故,而见我之改易,初非出于得已也。是亦时势使然,故司马氏《通鉴考异》,不得同马、班之自我作古也。至于史文有褒贬,《春秋》以来,未有易焉者也。乃撰志者,往往来其长而讳其短,则不如勿用其文,犹得相忘于不觉也。志家选史传以入艺文,题曰某史某人列传矣。按传文而非其史意也,求其所删所节之故,而又无所证也。是则欲讳所短,而不知适以暴之矣。

史传之先后,约略以代次,否则屈贾、老庄之别有命意也。比事属辞,《春秋》之教也,比兴于是存焉尔;疏通知远,《尚书》之教也,象变亦有会焉尔。为列传面不知神明存乎人,是则为人作自陈年甲状而已矣。

永清县志列女列传序例列女之传,传其幸也。史家标题署目之传,儒林、文苑、忠义、循良,及于列女之篇,莫不以类相次,盖自蔚宗、伯起以还,率由无改者也。第儒林、文苑,自有传家;忠义、循良,勒名金石。且其人世不数见,见非一端,太史搜罗,易为识也。贞女节妇,人微迹隐,而纲维大义,冠冕人伦;地不乏人,人不乏事,◆轩远而难采,舆论习而为常。不幸不值其时,或值其时而托之非人,虽有高行奇节,归于草木同萎,岂不惜哉!永清旧志,列女姓氏寥寥。覆按其文,事实莫考,则托非其人之效也。旧志留青而后,新编未辑以前,中数十年,略无可纪,则值非其时之效也。今兹博采广询,备详行实,其得与于列传,兹非其幸欤?幸其遇,所以深悲夫不遇者也!  列女之名,仿于刘向,非烈女也。曹昭重其学,使为丈夫,则儒林之选也;蔡琰著其才,使为丈夫,则文苑之材也。刘知几讥范史之传蔡琰,其说甚谬,而后史奉为科律,专书节烈一门。然则充其义例,史书男子,但具忠臣一传足矣,是之谓不知类也。永清列女,固无文苑、儒林之选,然而夫死在三十内,行年历五十外,中间嫠处,亦必满三十年;不幸夭亡,亦须十五年后,与夫四十岁外,律令不得不如是尔。妇德之贤否,不可以年律也。穆伯之死,未必在敬姜三十岁前;杞梁妻亡,未必去战莒十五年后也。以此推求,但核真伪,不复拘岁年也。州县之书,密选而易于征实,非若律令之所包者多,不得不存限制者也。

迁、固之书不著列女,非不著也。巴清叙于《货殖》,文君附著《相如》,唐山之入《艺文》,缇萦之见《刑志》,或节或孝,或学或文,磊落相望;不特杨敞之有智妻,买臣之有愚妇也。盖马、班法简,尚存《左》、《国》余风,不屑屑为区分类别。亦犹四皓,君平之不标隐逸,邹、枚、严、乐之不署文苑也。李延寿《南》、《北》二史,同出一家,《北史》仍魏、隋之题,特著《列女》,《南史》因无列女原题,乃以萧矫妻羊以下,杂次《孝义》之篇;遂使一卷之中,男女无所区别,又非别有取义,是直谓之缪乱而已,不得妄托于马、班之例也。至于类族之篇,亦是世家遗意,若王、谢、崔、卢孙曾支属,越代同篇:王、谢、崔、卢,本史各分朝代,而李氏合为一处也。又李氏之寸有所长,不可以一疵而掩他善也。今以《列女》之篇,自立义例。其牵连而及者,或威姑年迈而有懿德,或子妇齿稚而著芳型,并援刘向之例。刘向之例,列女乃罗列女行,不拘拘为节烈也。姑妇相附,又世家通意也。一并联编,所谓人弃而我取者也。其或事系三从,行详一族,虽是贞节正文,亦为别出门类。如刘氏守节。而归义门列传之尖。庶几事有统贯,义无枝离,不拘拘以标题为绳,犹得《春秋》家法。是又所谓人合而我分者也。

范史列传之体,人自为篇,篇各为论,全失马、班合传,师法《春秋》之比事属辞也。马、班分合篇次,具有深意,非如范史之取足成卷而已。故前《汉书》于简帙繁重之处,宁分上中下而仍为一篇,不肯分其篇为一二三也。至于《列女》一篇,叙例明云不专一操矣。《自奴》云:“录其高秀,不专一操”而已。乃杂次为编,不为分别置论,他传往往一人事毕,便立论断,破坏体裁。此处当分,反无论断。抑何相反而各成其误耶?今志中列传,不敢妄意分合,破体而作论赞。惟兹《列女》一篇,参用刘向遗意,列传不拘一操,每人各为之赞。各为论列,抑亦诗人咏叹之义云尔。其事属平恒,义无特著,则不复缀述焉。太史标题,不拘绳尺,传首直称张廷尉、季将军之类。盖春秋诸子以意命篇之遗旨也。至班氏列传,而名称无假借矣。范史列传,皆用班传书法;而《列女》一篇,章首皆用郡望夫名,既非地理之志,何以地名冠首?又非男子之文,何必先出夫名?是已有失列女命篇之义矣。

当云某氏,某郡某人之冬,不当云某郡某人妻某也。至于曹娥、叔先雄二女,又以孝女之称,揭于其上,何蔚宗之不惮烦也?篇首既标列女,曹昭不闻署贤母也,蔡琰不闻署才女也,皇甫不闻称烈妇也,庞氏不闻称孝妇也,是则娥、雄之加藻饰,又岂《春秋》据事直书、善恶自见之旨乎?末世行文,至有叙次列女之行事,不书姓氏,而直以贞女、节妇二字代姓名者,何以异于科举制义,破题人不称名,而称圣人、大贤、贤者、时人之例乎?是则蔚宗实阶之厉也。今以女氏冠章,而用夫名父族次于其下,且详书其村落,以为后此分乡析县之考征。其贞烈节孝之事,观文自悉,不复强裂题目,俾览者得以详焉。妇人称姓曰张曰李可也。今人不称节妇贞女,即称之曰氏,古人无此例也。称其节妇贞女,是破题也,称之谓氏,是呈状式也。

先后略以时代为次。其出于一族者,合为一处;时代不可详者,亦约略而附焉。无事可叙,亦必详其婚姻岁月,及其见存之年岁者,其所以不与人人同面目,惟此区区焉耳。噫!人且以是为不惮烦也。其有不载年岁者,询之而不得耳。

永清县志阙访列传序例史家阙文之义,备于《春秋》。两汉以还,伏、郑传经,马、班著史,经守师说,而史取心裁。于是六艺有阙简之文,而三传无互存之例矣。《公》、《谷》异闻,不著于《左氏》;《左氏》别见,不存于《公》、《谷》。夫经尊而传别其文,故入主出奴,体不妨于并载;史直而语统于一,则因削明笔,例不可以兼存,固其势也。司马氏肇法《春秋》,创为纪传,其于传闻异辞,折衷去取,可谓慎矣。顾石室金匮,方策留遗,名山大川,见闻增益。

其叙例所谓疑者阙之,与夫古文乖异,以及书阙有间,其轶时时见于他说云云者,但著所取,而不明取之之由;自以为阙,而不存阙之之说。是则厕足而致之黄泉,容足之外,皆弃物矣。夫子曰:“多闻阙疑,慎言其余。”闻欲多而疑存其阙,慎之至也。马、班而下,存其信而不著所疑以待访,是直所谓疑者削之而已矣,又复何阙之有哉?

阙疑之例有三:有一事两传而难为衷一者,《春秋》书陈侯鲍卒,并存甲戌己丑之文是也。有旧著其文而今亡其说者,《春秋》书夏五郭公之法是也。有慎书闻见而不自为解者,《春秋》书恒星不见,而不言恒星之陨是也。

韩非《储说》,比次春秋时事,凡有异同,必加或曰云云,而著本文之下,则甲戌己丑之例也。孟子言献子五友,而仅著二人,则郭公夏五之例也。《檀弓》书马惊败绩,而不书马中流矢,是恒星不见之例也。马、班以还,书闻见面示意者,盖有之矣;一事两书,以及空存事目者,绝无闻焉。如谓经文得传而明,史笔不便于自若而自释,则别存篇目,而明著阙疑以俟访,未见体裁之有害也。

史无阙访之篇,其弊有十。一己之见,折衷群说,稍有失中,后人无由辨正,其弊一也。才士意在好奇,文人义难割爱,猥杂登书,有妨史体,削而不录,又阙情文,其弊二也。传闻必有异同,势难尽灭其迹,不为叙列大凡,则稗说丛言,起而淆乱,其弊三也。初因事实未详,暂置不录,后遂阙其事目,等于入海泥牛,其弊四也。载籍易散难聚,不为存证崖略,则一时之书,遂与篇目俱亡,后人虽欲考求,渊源无自,其弊五也。一时就所见闻,易为存录,后代◆蜷补缀,辞费心劳,且又难以得实,其弊六也。《春秋》有口耳之受,马、班有专家之学,史宗久失,难以期之马氏外孙,班门女弟,不存阙访,遂致心事难明,其弊七也。史传之立意命篇,如《老庄》、《屈贾》是也。标题类叙,如《循吏》、《儒林》是也。是于史法,皆有一定之位置,断无可缀之旁文。凡有略而不详,疑而难决之事,不存阙访之篇,不得不附著于正文之内,类例不清,文辞难称粹洁,其弊八也。开局修书,是非哄起,子孙欲表扬其祖父,朋党各自逞其所私;苟使金石无征,传闻难信,不立阙访,以杜请谒,如云事实尚阙,而所言既有如此,谨存其略,而容后此之参访,则虽有◆心之人,亦无从起争端也。无以谢绝一偏之言,其弊九也。史无别识心裁,便如文案孔目;苟具别识心裁,不以阙访存其补救,则才非素王,笔削必多失平,其弊十也。  或谓史至马、班极矣,未闻有如是之詹詹也。今必远例《春秋》,而近祧《史》、《汉》,后代史家亦有见及于此者乎?答曰:后史皆宗《史》、《汉》。《史》、《汉》未具之法,后人以意刨之,大率近于类聚之书,皆马、班之吐弃而不取者也。夫以步趋马、班,犹恐不及,况能创意以救马、班之失乎?然有窥见一二,而微存其意者,功亦不可尽诬矣。陈寿《蜀志》。

以诸葛不立史官,蜀事穷于搜访,因于十五列传之末,独取杨戏《季汉辅臣赞》,与《益部耆旧杂记》以补之。常璩《华阳国志》,以汉中士女有名贤贞节,历久相传,而遗言轶事,无所考见者,《序志》之篇,皆列其名,而无所笔削。此则似有会于多闻阙疑之旨者。惜其未能发凡起例,特著专篇,后人不暇搜其义蕴,遂使独断之学,与比类之书,接跋于世,而《春秋》之旨微矣。

近代府县志书,例编人物一门,厕于山川祠墓、方物土产之间,而前史列传之体,不复致思焉。其有丰功伟绩,与夫潜德幽光,皆约束于盈寸之节略,排纂比次,略如类书,其体既亵,所收亦猥滥而无度矣。旧志所载,人物寥寥,而称许之间,漫无区别,学皆伏、郑,才尽班、扬,吏必龚、黄,行惟曾、史。且其文字之体,尤不可通,或如应酬肤语,或如案牍文移,泛填排偶之辞,间杂帖括之句,循名按实,开卷茫然。凡若此者,或是乡人庸行,请托滥收;或是当日名流,失传事实;削之则九原负屈,编之则传例难归。又如一事两说,参差异同,偏主则褒贬悬殊,并载则抑扬无主,欲求名实无憾,位置良难。至于近代之人,开送事迹,俱为详询端末,纤悉无遗,具编列传之中,曾无时世之限。其间亦有姓氏可闻,实行莫著,滥收比类之册,或可奄藏,入诸史氏体裁,难相假借。今为别裁闭访,同占列传之篇,各为标目,可与正载诸传互相发明。是用叙其义例,以待后来者之知所审定云尔。

永清县志前志列传序例史家著作成书,必取前人撰述,汇而列之,所以辨家学之渊源,明折衷之有自也。司马谈推论六家学术,犹是庄生之叙禽、墨,荀子之非十二家言而已。至司马迁《十二诸侯表叙》,则于吕览、虞卿、铎椒、左丘明诸家所为《春秋》家言,反覆推明著书之旨,此即百三十篇所由祖述者也。史迁绍述《春秋》,即虞、吕、铎、左之意,人讥其僭妄,非也。班固作迁列传,范氏作固列传,家学具存。至沈约之传范氏,姚氏之传沈约,不以史事专篇为重,于是史家不复有祖述渊源之法矣。今兹修志,而不为前志作传,是直攘人所有而没其姓名,又甚于沈、姚之不存家学也。盖州县旧志之易亡,又不着范史、沈书之力能自寿也。  纪述之重史官,犹《儒林》之重经师,《文苑》之重作者也。《儒林列传》当明大道散著,师授渊源;《文苑列传》当明风会变迁,文人流别。此则所谓史家之书,非徒纪事,亦以明道也。如使儒林文苑不能发明道要,但叙学人才土一二行事,已失古人命篇之义矣。况史学之重,远绍《春秋》、而后史不立专篇,乃令专门著述之业,湮而莫考,岂非史家弗恩之甚耶?夫列史具存,而不立专传,弊已如是;况州县之书,迹微易隐,而可无专录乎?

书之未成,必有所取裁,如迁史之资于《世本》、《国策》,固书之资于冯商、刘歆是也;书之既成,必有其传述,如杨恽之布迁书,马融之受汉史是也;书既成家,必有其攻习,如徐厂、裴骃之注马,服虔、应劭之释班是也。此家学渊源之必待专篇列传而明者也。

马、班而后,家学渐衰,世传之家学也。而豪杰之士,特立名家之学起,如《后汉书》之有司马彪、华峤、谢承、范蔚宗诸家,而《晋书》之有何法盛等一十八家是也。同纪一朝之迹,而史臣不领专官,则人自为编,家各为说。不为叙述讨论,萃合一篇之内,何以得其折衷?此诸家流别之必待专篇列传而明者也。

六代以还,名家复歇,父子世传为家学,一人特撰为名家。而集众修书之法行,如唐人之修《晋书》,元人之修《宋》、《辽》、《金》三史是也。

监修大臣,著名简端,而编纂校勘之官,则隐显不一。即或偶著其人与修史事,而某纪某表编之谁氏,某志某传辑自何人,孰为草创规条,孰为润色文采,不为整齐缀合,各溯所由,未免一书之中,优劣互见,而功过难知。此一书功力之必待专篇列传而明者也。

若夫日历起居之法,延阁广内之藏,投牒议谥之制,稗官野史之征,或于传首叙例,详明其制;或于传终论述,推说其由,无施不可。亦犹儒林传叙,申明学制,表立学官之遗意也。诚得此意而通于著作,犹患史学不举,史道不明,未之闻也。

志乘为一县之书,即古者一国之史也,而世人忽之。则以家学不立,师法失传,文不雅驯,难垂典则故也。新编告成,而旧书覆瓮,未必新书皆优,而旧志尽劣也。旧志所有,新志重复载之,其笔削之善否,初未暇辨;而旧志所未及载,新志必有增益,则旧志之易为厌弃者一矣。纂述之家,喜炫己长,后起之书,易于攻摘。每见修志诸家,创定凡例,不曰旧书荒陋,则云前人无稽,后复攻前,效尤无已。其实狙公颠倒三四,本无大相径庭。但前人已往,质证无由,则旧志之易为厌弃者二矣。州县之书,率多荒陋,文人学士,束而不观。其有特事搜罗,旁资稽索,不过因此证彼,初非耽悦本书。

新、旧二本,杂陈于前,其翻阅者,犹如科举之士,购求程墨,阴阳之家,检视宪书,取新弃旧,理势固然,本非有所特择,则旧志之易为厌弃者三矣,夫索绥《春秋》,夫索绥《前凉春秋》。端资边浏。浏承张骏之命,集凉内外事。常璩《国志》,《华阳国志》也。半袭谯周。《华阳国志》载李氏始末。其刘氏二志,大率取裁谯周《蜀本纪》。是则一方之书,不能无藉于一方之纪载。而志家不列前人之传,岂非得鱼忘筌,习而不察?又何怪于方志之书,放失难考耶?

主修之官,与载笔之士,撰著文辞,不分名实,前志之难传一也。序跋虚设,于书无所发明,前志之难传二也。如有发明,则如马、班之录《自序》。

可以作传矣。作志之人,行业不详,前志之难传三也。书之取裁,不标所目,前志之难传四也。志当递续,非万不得已,不当迭改,迭改之书,而欲并存,繁重难胜,前志之难传五也。于难传之中,而为之作传,盖不得已而存之,推明其故,以为后人例也。

永清县志文征序例《永清县志》告成,区分纪、表、图、书、政略、列传六体,定著二十五篇,篇各有例,又取一时征集故事文章,择其有关永清而不能并收入本志者,又自以类相从,别为奏议、征实、论说、诗赋,各为一卷,总四卷。卷为叙录如左,而总叙大指,以冠其编。  叙曰:古人有专守之官,即有专掌之故;有专门之学,即有专家之言。

未有博采诸家,汇辑众体,如后世文选之所为也。官失学废,文采愈繁。以意所尚,采掇名隽,若萧氏《文选》,姚氏《文粹》是也;循流溯源,推而达于治道,《宋文之鉴》是也;相质披文,进而欲为史翼,《元文之类》是也。是数子之用心,可谓至矣。然而古者十五《国风》、八国《国语》,以及晋乘、楚梼杌与夫各国春秋之旨绎之,则列国史书,与其文诰声诗,相辅而行,在昔非无其例也。唐刘知几尝患史体载言繁琐,欲取诏诰章疏之属,以类相从,别为一体,入于纪传之史。是未察古人各有成书,相辅益章之义矣。第窥古人之书,《国语》载言,必叙事之终始。《春秋》义授左氏,《诗》有国史之叙,故事去千载,读者洞然无疑。后代选文诸家,掇取文辞,不复具其始末。如奏议可观,而不载报可;寄言有托,而不述时世;诗歌寓意,而不缀事由;则读者无从委决,于史事复奚裨乎?《文选》、《文粹》,固无足责;《文鉴》、《文类》,见不及斯。岂非尺有所短者哉?近人修志,艺文不载书目,滥入诗文杂体,其失固不待言;亦缘撰志之时,先已不辨为一国史裁,其猥陋杂书,无所不有,亦何足怪?今兹稍为厘正,别具《文征》;仍于诗文篇后,略具始末,便人观览,疑者阅之。聊于叙例,申明其旨云尔。

奏议叙录奏议之文,所以经事综物,敷陈治道。文章之用,莫重于斯。而萧统选文,用赋冠首。后代撰辑诸家,奉为一定科律,亦失所以重轻之义矣。如谓彼固辞章家言,本无当于史例,则赋乃六义附庸,而列于诗前;骚为赋之鼻祖,而别居诗后;其任情颠倒,亦复难以自解。而《文苑》、《文鉴》,从而宗之,又何说也?今以奏议冠首,以为辑文通例,窃比列史之首冠本纪云尔。  史家之取奏议,如《尚书》之载训诰,其有关一时之制度者,裁入书志之篇;其关于一人之树立者,编诸列传之内。然而纪传篇幅,各有限断,一代奏牍,文字繁多,广收则史体不类,割爱则文有阙遗。按班氏《汉书》,备详书奏,然覆检《艺文志》内石渠奏议之属,《高祖》、《孝文》论述册诏之传,未尝不于正史之外,别有专书,然则奏议之编,固与实录起居注相为表里者也。前人编《汉魏尚书》,近代编《名臣章奏》,皆体严用巨,不若文士选文之例。而不知者,往往忽而不察,良可惜也。  杜佑撰《通典》,于累朝制度之外,别为礼议二十余卷,不必其言之见用与否,而谈言有中,存其名理。此则著书之独断,编次之通裁,其旨可以意会,而其说不可得而迹泥者也。然而专门之书,自为裁制,或删或节,固无不可。史志之体,各有识职,征文以补书志之阙,则录而不叙,自由旧章。

今采得奏议四篇,咨详禀帖三篇,亦附录之,为其官府文书,近于奏议,故类入焉。其先后一以年月为次,所以备事之本末云尔。

征实叙录征实之文,史部传记支流。古者史法谨严,记述之体,各有专家。是以魏晋以还,文人率有别集。然而诸史列传,载其生平著述,止云诗赋、箴铭、颂诔之属,共若干篇而已。未闻载其记若干首,传若干章,志若干条,述若干种者也。由是观之,则记传志述之体,古人各为专门之书,初无散著文集之内,概可知矣。唐、宋以还,文集之风日炽,而专门之学杳然。于是一集之中,诗赋与经解并存,论说与记述同载,而裒然成集之书,始难定其家学之所在矣。若夫选辑之书,则萧统《文选》不载传记,《文苑》、《文鉴》始渐加详,盖其时势然也。文人之集,可征史裁,由于学不专家,事多旁出,岂不洵欤?

证实之体,自记事而外,又有数典之文,考据之家,所以别于叙述之文也。以史法例之,记事乃纪传之余,数典为书志之裔,所谓同源而异流者也。

记事之源,出于《春秋》,而数典之源,本平官《礼》,其大端矣。数典之文,古来亦具专家,《戴记》而后,若班氏《白虎通义》、应氏《风俗通义》、蔡氏《独断》之类,不可胜数。而文人入集,则自隋、唐以前,此体尤所未见者也。至于专门学衰,而文士偶据所得,笔为考辨,著为述议,成书则不足,削弃又可惜,于是无可如何,编入文集之中,与诗赋书表之属,分占一体,此后世选文之不得不收者也。

征实之文,与本书纪事,尤相表里,故采录校别体为多。其传状之文,有与本志列传相仿佛者,正以详略互存,且以见列传采摭之所自,而笔削之善否工拙,可以听后人之别择审定焉,不敢自据为私也。碑刻之文,有时不入金石者,录其全文,其重在征事得实也;仍于篇后著石刻之款识,所以与金石相互见也。  论说叙录论说之文,其源出于《论语》。郑氏《易》云:“云雷屯,君子以经纶。

言论撰书礼,乐施政事。“盖当其用,则为典谟训浩;当其未用,则为论撰说议。圣人制作,其用虽异,而其本出于一也。周秦诸子,各守专家,虽其学有醇驳,语有平陂,然推其本意,则皆取其所欲行而不得行者,笔之于书,而非有意为文章华美之观,是论说之本体也。自学不专门,而文求绮丽,于是文人撰集,说议繁多。其中一得之见,与夫偶合之言,往往亦有合于古人。

而根本不深,旨趣未卓,或诸体杂出,自致参差;或先后汇观,竟成复沓。

此文集中之论说,所以异于诸子一家之言也。唐马总撰《意林》,裁节诸子,标其名隽,此亦弃短取长之意也。今兹选文,存其论之合者,亦撰述之通义也。

《文选》诸论,若《过秦》、《辨亡》诸篇,义取抑扬咏叹,旨非抉摘发挥。是乃史家论赞之属,其源略近诗人比兴一流,与唐、宋诸论,名同实异。然《养生》、《博弈》诸篇,则已自有命意;斯固文集盛行,诸子风衰之会也。萧氏不察,同编一类,非其质矣。

诸子一变而为文集之论议,再变而为说部之札记,则宋人有志于学,而为反朴还淳之会也。然嗜好多端,既不能屏除文士习气;而为之太易,又不能得其深造逢源。遍阅作者,求其始末,大抵是收拾文集之余,取其偶然所得,一时未能结撰者,札而记之,积少致多,裒成其帙耳。故义理率多可观,而宗旨终难究索也。

永清文献荒芜,论说之文,无可采择,约存一首,聊以备体,非敢谓有合千古人也。

诗赋叙录诗赋者,六籍之鼓吹,文章之宣节也。古者声诗立教,铿锵肄于司乐,篇什叙于太史;事领专官,业传学者;欲通声音之道,或求风教所施,询诸掌故,本末犁然,其具存矣。自诗乐分源,俗工惟习工尺,文士仅攻月露。

于是声诗之道,不与政事相通,而业之守在专官,存诸掌故者,盖茫然而不可复追矣。然汉魏而还,歌行乐府,指事类情;就其至者,亦可考其文辞,证其时事。唐、宋以后,虽云文士所业,而作者继起,发挥微隐,敷陈政教,采其尤者,亦可不愧古人。故选文至于诗赋,能不坠于文人绮语之习,斯庶几矣。

刘氏《七略》,以封禅仪记入《礼经》,秦官奏议、《太史公书》入《春秋》,而《诗赋》自为一略,不隶《诗经》,则以部帙繁多,不能不别为部次也。惜其叙例,不能申明原委,致开后世诗赋文集混一而不能犁晰之端耳。

至于赋乃六义之一,其体诵而不歌。而刘《略》所收,篇第倍蓰于诗,于是以赋冠前,而诗歌杂体,反附于后;以致萧《选》以下,奉为一定章程,可谓失所轻重者矣。又其诗赋区为五种,若杂赋一门,皆无专主名氏,体如后世总集之异于别集。诗歌一门,自为一类,虽无叙例,观者犹可以意辨之,知所类别。至屈原以下二十家,陆贾以下二十一家,孙卿以下二十五象,门类既分为三,当日必有其说。而叙例阙如,如诸子之目后叙明某家者流,其原出于古者某官云云是也。不与诸子之书,同申原委。此诗赋一略,后人所为欲究遗文,而莫知宗旨者也。

州县文证,选辑诗赋,古者《国风》之遗意也。旧志八景诸诗,颇染文士习气,故悉删之,所以严史例也。文丞相词与《祭漯河文》,非诗赋而并录之者,有韵之文,如铭箴颂诔,皆古诗之遗也。

亳州志人物表例议上班固《古今人表》,为世诟詈久矣。由今观之,断代之书,或可无需人表,通古之史,不可无人表也。固以断代为书,承迁有作,凡迁史所阙门类,固则补之,非如纪传所列君臣事迹,但画西京为界也。是以《地理》及于《禹贡》、《周官》,《五行》罗列春秋战国;人表之例,可类推矣。人表之失,不当以九格定人,强分位置,而圣仁智愚,妄加品藻,不得《春秋》谨严之旨。又刘知几摘其有古无今,名与实舛,说亦良允。其余纷纷议其不当作者,皆不足为班氏病也。向令去其九等高下,与夫仁圣愚智之名,而以贵贱尊卑区分品地,或以都分国别异其标题,横列为经;而以年代先后标著上方,以为之纬;且明著其说曰,取补迁书,作列传之稽检。则其立例,当为后代著通史者一定科律,而岂至反为人诟詈哉?甚矣,千古良法,沉溺于众毁之余,而无有精史裁者,为之救其弊而善所用也!近代马氏《绎史》,盖尝用其例矣。然马氏之书,本属纂类,不为著作。推其用意,不过三代去今日久,事文杂出,茫无端绪,列为人表,则一经传姓名考耳。且犹贬置班表,不解可为迁书补隙,又不解扩其义类,可为史氏通裁,顾曰人表,若为《绎史》而作,则亦未为知类者也。

夫通古之史,所书事迹,多取简编故实,非如当代纪载,得于耳闻目见,虚实可以互参。而既为著作,自命专家,则列传去取,必有别识心裁,成其家言;而不能尽类以收,同于排纂,亦其势也。即如《左传》中事收入《史记》,而子产、叔向诸人,不能皆编列传,《人表》安可不立?至前人行事,杂见传记,姓名隐显,不无详略异同。列传裁断所余,不以人表收其梗概,则略者致讥挂漏,详者被谤偏徇,即后人读我之书,亦觉阙然少绳检矣。故班氏之《人表》,于古盖有所受,不可以轻议也。

毫州志人物表例议中或曰:通史之需人表,信矣。断代之史,子言或可无需人表,或之云者,未定辞也,断代无需征古,何当有人表欤?曰:断代书不一类,约计盖有三门,然皆不可无人表也。较于通史,自稍缓耳;有之,斯为美矣。史之有列传也,犹《春秋》之有《左氏》也。《左氏》依经而次年月,列传分人而著标题,其体稍异,而其为用,则皆取足以备经、《春秋》。纪《本纪》。之本末而已矣。治《左氏》者,尝有列国《公子谱》矣。治断代纪传之文者,仅有班《书》《人表》,甫著录而已为丛诟所加,孰敢再议人物之条贯欤?

夫《春秋》《公子》《谥族》诸谱,杜预等。《名字异同》诸录,冯继先等。

治编年者,如彼其详。而纪传之史,仅一列传目录,而列传数有限制,即年表、世表,亦仅著王侯将相,势自不能兼该人物,类别区分。是以学者论世知人,与夫检寻史传去取义例,大抵渺然难知。则人表之不可阙也,信矣。

顾氏炎武曰:“史无年表,则列传不得不多;列传既多,则文繁而事反遗漏。”因谓其失始于陈寿,而范、沈、姚、李诸家,咸短于此。顾氏之说,可谓知一而不知二矣。年表自不可废,然王公将相,范、沈、姚、李诸史,所占篇幅几何?唐、宋之史,复立年表,而列传之繁,乃数倍于范、沈诸书,年表何救于列传之多欤?夫不立人表,则列传不得不多,年表犹其次焉者耳。

而人表方为史家怪笑,不敢复犯,宜其纷纷著传,如填户版,而难为决断,定去取矣。

夫通古之史,所取于古纪载,简册具存。不立人表,或可如迁史之待补于固,未为晚也。断代之史,或取裁于簿书记注,或得之于耳目见闻,势必不能尽类而书,而又不能必其事之无有,牵联而及;则纵揽人名,区类为表,亦足以自见凡例,且严列传通裁,岂可更待后之人乎?夫断代之史,上者如班、陈之专门名家,次者如晋、唐之集众所长,下者如宋、元之强分抑配。

专门名家之史,非人表不足以明其独断别裁;集众所长之史,非人表不足以杜其参差同异;强分抑配之史,非人表不足以制其芜滥猥梦。故曰:断代之史,约计三门,皆不可无人表也。

毫州志人物表例议下方志之表人物,何所仿乎?曰:将以救方志之弊也,非谓必欲仿乎史也,而史裁亦于是具焉而已。今之修方志者,其志人物,使人无可表也。且其所志人物,反类人物表焉,而更无所谓人物志焉,而表又非其表也。盖方志之弊也久矣!史自司马以来,列传之体,未有易焉者也。方志为国史所取裁,则列人物而为传,宜较国史加详。而今之志人物青,删略事实,总撷大意,约略方幅,区分门类。其文非叙非论,似散似骈;尺牍寒温之辞,簿书结勘之语,滥收猥入,无复翦裁。至于品皆曾、史,治尽龚、黄,学必汉儒,贞皆姜女,面目如一,情性难求,斯固等于自郐无讥,存而不论可矣。即有一二矫矫,雅尚别裁,则又简略其辞,谬托高古,或仿竹书记注,或摩石刻题名,虽无庸恶肤言,实昧通裁达识,所谓似表非表,似注非注,其为痼弊久矣。是以国史宁取家乘,不收方志,凡以此也。

夫志者,志也。人物列传,必取别识心裁,法《春秋》之谨严,含诗人之比兴。离合取舍,将以成其家言。虽曰一方之志,亦国史之具体而微矣。

今为人物列表,其善盖有三焉。前代帝王后妃,今存故里,志家收于人物,于义未安,削而不载,又似阙典。是以方志遇此,聚讼纷然;而私智穿凿之流,往往节录本纪,巧更名目,辗转位置,终无确当。今于传删人物,而于表列帝王,则去取皆宜,永为成法。其善一也。史传人物本详,志家反节其略,此本类书摘比,实非史氏通裁。然既举事文,归于其义,则简册具有名姓,亦必不能一概而收,如类纂也。兹于古人见史策者,传例苟无可登,列名人物之表,庶几密而不猥,疏而不漏。其善二也。史家事迹,日详于耳,宽今严古,势有使然。至于乡党自好,家庭小善,义行但存标题,节操止开年例,史法不收,志家宜具。传无可著之实,则文不繁猥;表有特著之名,则义无屈抑。其善三也。凡此三者,皆近志之通病,而作家之所难言。故曰:方志之表人物,将以救方志之弊也。

亳州志掌故例议上先王制作,存乎六艺,明其条贯,天下示诸掌乎?夫《书》道政事,典、谟、贡、范,可以为经要矣。而《周官》器数,不入四代之书。夏礼、殷礼,夫子能言,而今已不存其籍。盖政教典训之大,自为专书,而人官物曲之细,别存其籍,其义各有攸当。故以周孔经纶,不能合为一也。司马迁氏绍法《春秋》,著为十二本纪,其年表、列传,次第为篇,足以备其事之本末;而于典章制度,所以经纬人伦,纲维世宙之具,别为八书,以讨论之。班氏厂为十志;后史因之,互有损益,遂为史家一定法矣。昔韩宣子见《易象》、《春秋》,以谓周《礼》在鲁。左氏综纪《春秋》,多称礼经。书志之原,盖出官《礼》。《天官》未改天文,《平准》未改食货,犹存《汉书》一二名义,可想见也。郑樵乃云“志之大原,出于《尔雅》”,非其质矣。然迁、固书志,采其纲领,讨论大凡,使诵习者可以推验一朝梗概,得与纪传互相发明,足矣。至于名物器数,以谓别有专书,不求全备,犹左氏之数典征文,不必具《周官》之纤悉也。司马《礼书》末云:“俎豆之事,则有司存。”其他抑可知矣。

自沈、范以降,讨论之旨渐微,器数之加渐广。至欧阳《新唐》之志,以十三名目,成书至五十卷,官府簿书,泉货注记,分门别类,惟恐不详。

《宋》、《金》、《元史》繁猥愈甚,盈床叠几,难窥统要。是殆欲以《周官》职事,经礼容仪,尽入《春秋》,始称全体。则夫子删述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,不必分经为六矣。夫马、班书志,当其创始,略存诸子之遗。《管子》、《吕览》、《鸿烈》诸家,所述天文、地圆、官图、乐制之篇,采掇制数,运以心裁,勒成一家之言,其所仿也。马、班岂不知名数器物不容忽略?盖谓各有成书,不容于一家之言,曲折求备耳。如欲曲折求备,则文必繁芜,例必庞杂,而事或反晦而不显矣。惟夫经生策括,类家纂要,本非著作,但欲事物兼该,便于寻检。此则猥陋无足责耳。史家纲纪群言,将勒不朽,而惟沾沾器数,拾给不暇。是不知《春秋》官《礼》,意可互求,而例则不可混合者也。

亳州志掌故例议中薄书纤悉,既不可溷史志,而古人甲乙张本,后世又无由而知,则欲考古制而得其详,其道何从?曰:叔孙章程,韩信军法,萧何律令,皆汉初经要之书,犹《周官》之六典也。《汉志》礼乐刑法,不能赅而存之,亦以其书自隶官府,人可咨于有司而得之也。官失书亡,则以其体繁重,势自不能行远,自古如是,不独汉为然矣。欧、宋诸家,不达其故,乃欲藉史力以传之。夫文章易传,而度数难久。故《礼》亡过半,而《乐经》全逸。六艺且然,况史文乎?且《唐书》倍汉,而《宋史》倍唐,已若不可胜矣。万物之情,各有所极。倘后人再倍《唐》、《宋》而成书,则连床架屋,毋论人生耳目之力必不能周,抑且迟之又久,终亦必亡。是则因度数繁重,反并史文而亡之矣,又伺史力尚能存度数哉?

然则前代章程故事,将遂听其亡欤?曰:史学亡于唐,而史法亦莫具于唐。欧阳《唐志》未出,而唐人已有窥于典章制度,不可求全于史志也。刘氏有《政典》,杜氏有《通典》,并仿《周官》六典,包罗典章,巨细兼收,书盈百帙。未尝不曰君臣事迹,纪传可详,制度名数,书志难于赅备,故修之至汲汲也。至于宋初王氏有《唐会要》、《五代会要》,其后徐氏更为《两汉会要》,则补苴前古,括代为书,虽与刘、杜之典,同源异流,要皆综核典章,别于史志,义例昭然,不可易矣。夫唐、宋所为典要,既已如彼,后人修唐、宋书,即以其法,纪纲唐、宋制度,使与纪传之史,相辅而行,则《春秋》、《周礼》,并接源流。奕世遵行,不亦善乎?何欧阳述《唐》,元人纂《宋》,反取前史未收之器数,而猥加罗列,则亦不善度平时矣。或谓《通典》、《会要》之书,较马、班书志之体力加详耳;其于器物名数,亦复不能甄综赅备,故考古者不能不参质他书。此又非知言也。古物苟存于今,虽户版之籍,市井泉货之簿,未始不可备考证也。如欲皆存而无裁制,则岱岳不足供藏书,沧海不足为墨渖也。故为史学计其长策,纪、表、志、传,率由旧章,再推周典遗意,就其官司簿籍,删取名物器数,略有条贯,以存一时掌故,与史相辅而不相侵,虽为百世不易之规,可也。

亳州志掌故例议下掌故之原,始于官《礼》。百官具于朝廷,则惟国史书志,得而撷其要,国家会典、会要之书,得而备其物与数矣,撰方志者,何得分志与掌故乎?

曰:部寺卿监之志,即掌故也;拟于《周官》,犹夏官之有《司马法》,冬官之有《考工记》也。部府州县之志,乃国史之分体,拟于周制,犹晋《乘》、楚《梼杌》与鲁《春秋》也。郡县异于封建,则掌故皆出朝廷之制度耳,六曹职掌,在上颁而行之,在下承而奉之,较之国史,具体而微。志与掌故。

各有其不可易,不容溷也。

今之方志,猥琐庸陋,求于史家义例,似志非志,似掌故而又非掌故,盖无以讥为也。然簿书案牍,颁于功令,守于吏典,自有一定科律,虽有奇才,不能为加;虽有愚拙,不能为损;名胜大邦与荒僻陋邑,无以异也。故求于今日之志,不可得而见古人之史裁;求于今日之案牍,实可因而见古人之章程制度。故曰:礼失求诸野也。夫治国史者,因推国史以及掌故,盖史法未亡,而掌故之义不明,故病史也。治方志者,转从掌故而正方志。盖志义久亡,而掌故之守未坠;修其掌故,则志义转可明矣。《易》曰:“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”志义欲其简而明也,然而事不可不备也。掌故欲其整以理也,然而要不容不挈也。徒以简略为志,此《朝邑》、《武功》之陋识也。但知详备为掌故,则胥史优为之,而不知其不可行矣。夫志者,志也。  其事其文之外,盖有义焉,所谓操的之道者此也。而或误以并省事迹,删削文字,谓之简也;其去古人,不亦远乎?夫名家撰述,意之所在,必有别裁,或详人之所略,或弃人之所取,初无一成之法。要读之者,美爱传久,而恍然见义于事文间,斯乃有关于名教也。然不整齐掌故,别为专书,则志亦不能自见其意矣。

卷八外篇三

  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文安宰币聘修志,兄于史事久负,不得小试,此行宜踊跃。仆有何知,乃承辱询。抑盛意不可不复,敢于平日所留意者,约举数条,希高明裁择。有不然处,还相告也。

一,州郡均隶职方,自不得如封建之国别为史,然义例不可不明。如传之与志,本二体也。今之修志,既举人物、典制而概称曰志,则名宦、乡贤之属,不得别立传之色目;传既别分色目,则礼、乐、兵、刑之属,不得仍从志之公称矣。窃思志为全书总名,皇恩庆典,当录为外纪;官师铨除,当画为年谱。典籍法制,则为考以著之;人物名宦,则为传以列之。变易名色,既无僭史之嫌;纲举目张,又无遗漏之患。其他率以类附。至事有不伦,则例以义起,别为创制可也。琐屑繁碎,无关惩创,则削而不存可也。详瞻明备,整齐画一乃可为国史取村;否则纵极精采,不过一家小说耳,又何裨焉?

一,今世志艺文者,多取长吏及邑绅所为诗赋、记序、杂文,依类相附。  甚而风云月露之无关惩创,生祠碑颂之全无实征,亦胥入焉。此姑无论是非,即使文俱典则,诗必雅驯,而铨次类录,诸体务臻,此亦选文之体,非复志乘之体矣。夫既志艺文,当仿《三通》、《七略》之意,取是邦学士著选书籍,分其部汇,首标目录,次序颠末,删芜撷秀,掇取大旨,论其得失,比类成编,乃使后人得所考据,或可为馆阁雠校取材,斯不失为志乘体尔。至坛庙碑铭,城堤纪述,利弊论著,土物题咏,则附人物产、田赋、风俗、地理诸考,以见得失之由,沿革之故。如班史取延年、贾让诸疏入《河渠志》,贾谊、晁错诸疏入《食货志》之例可也。学士论著,有可见其生平抱负,则全录于本传,如班史录《天人三策》于《董仲舒传》,录《治安》诸疏于《贾谊列传》之例可也。至墓志传赞之属,核实无虚,已有定论,则即取为传文,如班史仍《史记。自序》而为《司马迁传》,仍扬雄《自序》而为《扬雄列传》之例可也。此一定之例,无可疑虑,而相沿不改,则甚矣史识之难也!

一,凡捐资修志,开局延儒,实学未闻,凡例先广,务新耳目,顿易旧书;其实颠倒狙公,有何真见?州郡立志,仿自前明。当时草创之初,虽义例不甚整齐,文辞尚贵真实,剪裁多自己出;非若近日之习套相沿,轻隽小生,史字未曾全识,皆可奋笔妄修,窃叨汽脯者。然其书百无一存,此皆后凌前替,修新志者,袭旧志之纪载,而灭作者之姓名。充其义类,将班《书》既出,《史记》即付祖龙;欧、宋成书,《旧唐》遂可覆瓮与?仆以谓修志者,当续前人之纪载,不当毁前人之成书。即前志义例不明,文辞乖舛,我别为创制,更改成书;亦当听其并行,新新相续,不得擅毁;彼此得失,观者自有公论。仍取前书卷帙目录,作者姓氏,录入新志艺文考中,以备遗亡。

庶得大公无我之意,且吾亦不致见毁于后人矣。  一,志之为体,当详于史。而今之志乘所载,百不及一。此无他,搜罗采辑,一时之耳目难周;掌故备藏,平日之专司无主也。尝拟当事者,欲使志无遗漏,平日当立一志乘科房,佥掾吏之稍通文墨者为之。凡政教典故,堂行事实,六曹案牍,一切皆令关会,目录真迹,汇册存库。异日开局纂修,取裁甚富。虽不当比拟列国史官,亦庶得州间史肯之遗意。今既无及,当建言为将来法也。

一,志乃史体,原属天下公物,非一家墓志寿文,可以漫为浮誉,悦人耳目者。闻近世纂修,往往贿赂公行,请托作传,全无证实。此虽不肖浮薄文人所为,然善恶惩创,自不可废。今之志书,从无录及不善者,一则善善欲长之习见,一则惧罹后思之虚心尔。仆谓讥贬原不可为志体,据事直书,善否自见,直宽隐彰之意同,不可专事浮文,以虚誉为事也。

一,史志之书,有裨风教者,原因传述忠孝节义,凛凛烈烈,有声有色,使百世而下,怯者勇生,贪者廉立。《史记》好侠,多写列客畸流,犹足令人轻生增气,况天地间大节大义,纲常赖以扶持,世教赖以撑柱者乎?每见文人修志,凡景物流连可骋文笔,典故考订可夸博雅之处,无不津津累牍。

一至孝子忠臣,义夫节妇,则寥寥数笔,甚而空存姓氏,行述一字不详,使观者若阅县令署役卯簿,又何取焉?窃谓邑志搜罗不过数十年,采访不过百十里,闻见自有真据,宜加意采辑,广为传述,使观者有所兴起,宿草秋原之下,必有拜彤管而泣秋雨者矣。尤当取穷乡僻壤,畸行奇节,子孙困于无力,或有格于成例,不得邀旌奖者,踪迹既实,务为立传,以备采风者观览,庶乎善善欲长之意。

已上六条,就仆所见,未敢自谓必然。而今世刻行诸志,诚有未见其可者。丈夫生不为史臣,亦当从名公巨卿,执笔充书记,因而得论列当世,以文章见用于时,如纂修志乘,亦其中之一事也。今之所谓修志,令长徒务空名,作者又鲜学识;上不过图注勤事考成,下不过苟资馆谷禄利。甚而邑绅因之以启奔竟,文士得之以舞曲笔;主宾各挟成见,同局或起抵悟;则其于修志事,虽不为亦可也。乃如足下负抱史才,常恨不得一当牛刀小试。向与仆往复商论,窥兄底蕴,当非苟然为者。文安君又能虚心倾领,致币敦请,自必一破从前宿习。杀青未毕,而观者骇愕,以为创特,又岂一邑之书,而实天下之书矣。仆于此事,无能为役,辱存商榷,陈其固陋之衷,以庶几萤烛增辉之义,兄具有以进我乎?  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二书日前敬筹末议,薄殖浅陋,猥无定见,非复冀有补高深,聊以塞责云耳。

乃辱教答,借奖有加,高标远引,辞意挚恳,读之真愧且畏也!足下负良史才,博而能断,轩视前古,意志直欲驾范轶陈,区区郡邑志乘,不啻牛刀割◆。乃才大心虚,不耻往复下问。鄙陋如仆,何以副若谷之怀耶?前书粗陈梗概,过辱虚誉,且欲悉询其详。仆虽非其人,辄因高情肫挚之深,不敢无一辞以复,幸商择焉。

二,体裁宜得史法也。州县志乘,混杂无次,既非正体,编分纪表,亦涉僭妄。故前书折衷立法,以外纪、年谱、考、传四体为主,所以避潜史之嫌,而求纪载之实也。然虚名宜避国史,而实意当法古人。外纪年谱之属,今世志乘,百中仅见一二。若考之与传,今虽浑称志传,其实二者之实,未尝不载;特不能合于古史良法者,考体多失之繁碎,而传体多失之浑同也。

考之为体,乃仿书、志而作。子长八书,孟坚十志,综核典章,包函甚广。

范史分三十志,《唐书》广五十篇,则已浸广。至元修《宋史》,志分百六十余,议者讥为科吏档册。然亦仅失裁制,致成汗漫,非若今之州县志书,多分题目,浩无统摄也。如星野、疆域、沿革、山川、物产,俱地理志中事也;户口、赋役、征榷、市籴,俱食货考中事也;灾祥、歌谣、变异、水旱,俱五行志中事也;朝贺、坛庙、祀典、乡饮、宾兴,俱礼仪志中事也。凡百大小,均可类推。篇首冠以总名,下乃缕分件悉,汇列成编。非惟总萃易观,亦且谨严得体。此等款目,直在一更置耳。而今志猥琐繁碎,不啻市井泉货注簿,米盐凌杂,又何观焉?或以长篇大章,如班固《食货》,马迁《平准》,大难结构。岂知文体既合史例,即使措辞如布算子,亦自条理可观,切实有用。文字正不必沾沾顾虑,好为繁琐也。

一,成立宜标作者也。班袭迁史,孝武以前,多用原文,不更别异;以《史》、《汉》同一纪载,而迁史久已通行,故无嫌也。他若诏令、书表之属,则因其本人本事而明叙之,故亦无嫌于抄录成文。至《史记》赞秦,全用贾生三论,则以“善或贾生推言”一句引起。《汉书。迁传》,全用《史记自序》,则以“迁之自序云尔”一句作收。虽用成文,而宾主分明,不同袭善。志为史体,其中不无引用成文,若如俗下之艺文选集,则作者本名,自应标于目录之下。今若刊去所载文辞,分类载入考传诸体,则作者本名易于刊去,须仍复如《史》、《汉》之例标而出之。至文有蔓长,须加删节者,则以“其略曰”三字领起,如孟坚载贾谊诸疏之例可也,援引旧文,自足以议论者,则如《伯夷列传》中,入“其传曰”云云一段文字之例,可也。至若前缀序引,后附论赞,今世纂家,多称野史氏曰,或称外史氏曰,揆之于理,均未允协。莫如直仿东汉之例,标出论曰、序曰之体为安。至反复辨正,存疑附异,或加案曰亦可。否则直入本文,不加标目,随时斟酌,均在夫相体裁衣耳。

一,传体亘归画一也。列传行述入艺文志,前书已辨其非。然国史取材邑志,人物尤属紧要。盖典章法令,国有会典,官有案牍,其事由上而下;故天下通同:即或偶有遗脱,不患无从考证。至于人物一流,自非位望通显,大常议谥,史臣立传,则姓名无由达乎京师。其幽独之上,贞淑之女,幸邀族奖;按厥档册,直不啻花名卯册耳。必待下诏纂修,开馆投牒,然后得核。  故其事由下而上,邑志不详备,则日后何由而证也?夫传即史之列传体尔。

《儒林》、《游侠》,迁《史》首标总目;《文苑》、《道学》,《宋史》又画三科。先儒讥其标帜启争,然亦止标目不及审慎尔。非若后世志乘传述碑版,统列艺文。及作人物列传,又必专标色目,若忠臣、孝子、名贤、文苑之类,挨次排纂,每人多不过八九行,少或一二三行,名曰传略。夫志曰輶轩实录,宜详于史,而乃以略体行之,此何说也?至于标目所不能该,义类兼有所附,非以董宣入《酷吏》,则于《周臣》阙韩通耳。按《史记》列传七十,惟《循吏》、《儒林》而下九篇,标出总目;《汉书》自《外戚》、《佞幸》而上七篇,标出总目。江都传列三策,不必列以《儒林》;东方特好诙谐,不必列入《滑稽》,传例既宽,便可载瑰持之行于法律之外:行相似者,比而附之;文章多者,录而入之。但以庸滥徇情为戒,不以篇幅广狭为拘,乃属善之善耳。

一,论断宜守谨严也:史迁序引断语,俱称太史公曰云云,所以别于叙事之文,并非专标色目。自班固作赞,范史撰论,亦已少靡。南朝诸史,则于传志之末,散文作论,又用韵语,仿孟坚自叙体作赞,以缀论文之后。屋下架屋,斯为多文。自后相沿,制体不一。至明祖纂修《元史》,谕宋濂等据事直书,勿加论赞。虽寓谨严之意,亦非公是之道。仆则以为是非褒贬,第欲其平,论赞不妨附入;但不可作意轩轻,亦不得故恣吊诡。其有是非显然,不待推论,及传文已极抑扬,更无不尽之情者,不必勉强结撰,充备其数。

一,典章宜归详悉也。仆言典章自上而下,可较人物为略,然是极言传之宜更详耳。学校祭祀,一切开载会典者,苟州县所常举行,岂可因而不载?

会典简帙浩繁,购阅非易。使散在州县各志,则人人可观,岂非盛事?况州县举行之典,不过多费梨枣十余枚耳。今志多删不载,未知所谓。

一,自注宜加酌量也。班史自注,于十志尤多。以后史家文字,每用自注。宋人刻伪《苏注杜诗》,其不可强通者,则又妄加“公自注”三字。后人觉其伪者,转矫之曰:古人文字,从无自注。然则如司马《潜虚》,自加象传,又例如耶?志体既取详赡,行文又贵简洁,以类纂之意,而行纪传之文,非加自注,何以明畅?但行文所载之事实,有须详考颠末,则可自注。如《潜虚》之自解文义,则非志体所宜尔。  一,文选宜相辅佐也。诗文杂体入《艺文志》,固非体裁,是以前书欲取备体归于传考。然西京文字甚富,而班史所收之外,寥寥无觏者,以学士著撰,必合史例方收;而一切诗文赋颂,无昭明、李◆其人,先出而采辑之也。史体纵看,志体横看,其为综核一也。然综核者事详,而因以及文。文有关于土风、人事者,其类颇夥,史固不得而尽收之。以故昭明以来,括代为选,唐有《文苑》,宋有《文鉴》,元有《文类》,明有《文选》,广为铨次,巨细毕收,其可证史事之不逮者,不一而足。故左氏论次《国语》,未尝不引谚证谣;而十五《国风》,亦未尝不别为一编,均隶太史。此文选、志乘,交相裨益之明验也。近楚抚于《湖广通志》之外,又选《三楚文献录》。

江苏宋抚军聘邵毗陵修《明文录》外,更撰《三吴文献录》等集,亦佐《江南通志》之不及。仆浅陋寡闻,未知他省皆如是否?然即此一端,亦可类及。

何如略仿《国风》遗意,取其有关民风流俗,参伍质证,可资考校,分列诗文记序诸体,勒为一邑之书,与志相辅,当亦不为无补。但此非足下之力所克为者,盍乘间为当事告焉?

一,列女宜分传例也。列女名传,创于刘向,分汇七篇,义近乎子;缀《颂》述《雅》,学通乎《诗》;而比事属辞,实为史家之籍。班、马二史,均缺此传。自范蔚宗东汉书中,始载《列女》。后史因之,遂为定则。然后世史家所谓列女,则节烈之谓;而刘向所叙,乃罗列之谓也。节烈之烈为列女传,则贞节之与殉烈,已自有殊;若孝女义妇,更不相入,而闺秀才妇,道姑仙女,永无入传之例矣。夫妇道无成,节烈孝义之外,原可稍略;然班姬之盛德,曹昭之史才,蔡琰之文学,岂转不及方技伶官之伦,更无可传之道哉?刘向传中,节烈孝义之外,才如妾婧,奇如鲁女,无所不载;即下至施、旦,亦肯附焉。列之为义,可为广矣。自东汉以后,诸史误以罗列之列,为殉烈之烈。于是法律之外,可载者少;而蔡文姬之入史,人亦议之。今当另立贞节之传,以载旌奖之名。其正载之外,苟有才情卓越,操守不同,或有文采可观,一长擅绝者,不妨入于列女,以附方技、文苑、独行诸传之例。

庶妇德之不尽出于节烈,而苟有一长足录者,亦不致有湮没之叹云。

狂瞽之言,幸惟择之!醉中草草,勿罪。

与甄秀才论文选义例书(二)

辱示《文选》义例,大有意思,非熟知此道甘苦,何以得此?第有少意商复。夫踵事增华,后来易为力,括代总选,须以史例观之。昭明草刨,与马迁略同。由六朝视两汉,略已;先秦,略之略已。周则子夏《诗序》,屈子《离骚》而外,无他策焉。亦犹天汉视先秦,略已、周则略之略已。五帝三王,则本纪略载而外,不更详焉。昭明兼八代,《史记》采三古,而又当创事,故例疏而文约。《文苑》、《文鉴》,皆包括一代;《汉书》、《唐书》,皆专纪一朝;而又藉前规,故条密而文详。《文苑》之补载陈隋,则续昭明之未备;《文鉴》之并收制科,则广昭明之未登。亦犹班固《地志》之兼采《职方》、《禹贡》,《隋书》诸志之补述梁、陈、周、齐,例以义起,斟酌损益,固无不可耳。夫一代文献,史不尽详,全恃大部总选,得载诸部文字于律令之外,参互考校,可补二十一史之不逮。其事綦重,原与揣摩家评选文字不同,工拙繁简,不可屑屑校量。读书者但当采掇大意,以为博古之功,斯有益耳。

驳文选义例书再答来书云:“得兄所论《文选》义例,甚以为不然。文章一道,所该甚广,史特其中一类耳。选家之例,繁博不伦,四部九流,问所不有?而兄概欲以史拟之。若马若班,若表若志,斤斤焉以萧唐诸选,削趾适履,求其一得符合。将毋陈大士初学时文,而家书悉裁为八股式否?东西两京文字,入选寥寥,而班、范两史排纂,遂为定本。惟李陵塞外一书,班史不载,便近齐梁小儿。果选裨史之不逮乎?抑史裨选之不逮乎?编年有《纲目》,纪传有廿一史,历朝事已昭如日星。而兄复思配以文选,连床架屋,岂为风云月露之辞,可以补柱下之藏耶?选事仿于六朝,而史体亦坏于是,选之无裨于史明矣。考镜古今,论列得失,在乎卓荦之士,不循循株守章句;孺歌妇叹,均可观采,岂皆与史等哉?昔人称杜甫诗史,而杨万里驳之,以为《诗经》果可兼《尚书》否?兄观书素卓荦,而今言犹似牵于训诂然者,仆窃不喜。或有不然,速赐裁示!”惠书甚华而能辨,所赐于仆,岂浅鲜哉!然意旨似犹不甚相悉,而盛意不可虚,故敢以书报。文章一道,体制初不相沿,而原本各有所自。古人文字,其初繁然杂出,惟用所适,岂斤斤焉立一色目,而规规以求其一似哉?  若云文事本博,而史特于中占其一类,则类将不胜其繁。《伯夷》、《屈原》诸传,夹叙夹议;而《庄周》、《列子》之书,又多假叙事以行文。兄以选例不可一概,则此等文字,将何以画分乎?经史子集,久列四库,其原始亦非远。试论六艺之初,则经目本无有也。大《易》非以圣人之书而尊之,一子书耳。《书》与《春秋》,两史籍耳。《诗》三百篇,文集耳。《仪礼》、《周官》,律令会典耳。自《易》藏太卜而外,其余四者,均隶柱下之籍,而后人取以考证古今得失之林,未闻沾沾取其若《纲目》纪传者,而专为史类,其他体近繁博,遽不得与于是选也。《诗》亡而后《春秋》作,《诗》类今之文选耳,而亦得与史相终始何哉?土风殊异,人事兴衰,纪传所不及详,编年所不能录,而参互考验,其合于是中者,如《鸱枭》之于《金滕》,《乘舟》之于《左传》之类;其出于是外者,如《七月》追述周先,《商颂》兼及异代之类,岂非文章史事,固相终始者与?两京文字,入选甚少,不敌班、范所收,使当年早有如选《文苑》其人,裁为大部盛典,则两汉事迹,吾知更赫赫如昨日矣。史体坏于六朝,自是风气日下,非关《文选》。昭明所收过略,乃可恨耳。所云不循循株守章句,不必列文于史中,顾斤斤画文于史外,其见尚可谓之卓革否?杨万里不通太史观风之意,故驳诗史之说。

以兄之卓见而惑之,何哉?

修志十议呈天门胡明府修志有二便:地近则易核,时近则迹真。有三长:识足似断凡例,明足以决去取,公足以绝请托。有五难:清晰天度难,考衷古界难,调剂众议难,广征藏书难,预杜是非难。有八忌:忌条理混杂,忌详略失体,忌偏尚文辞,忌妆点名胜,忌擅翻旧案,忌浮记功绩,忌泥古不变,忌贪载传奇。有四体:皇恩庆典宜作纪,官师科甲宜作谱,典籍法制宜作考,名宦人物宜作传。有四要:要简,要严,要核,要雅。今拟乘二便,尽三长,去五难,除八忌,而立四体,以归四要。请略议其所以然者为十条。先陈事宜,后定凡例,庶乎画宫于堵之意云。

一,议职掌,提调专主决断是非,总裁专主笔削文辞,投牒者叙而不议,参阅者议而不断,庶各不相侵,事有专责。

二,议考证。邑志虽小,体例无所不备。考核不厌精详,折衷务祈尽善。  所有应用之书,自省府邻境诸志而外,如《廿二史》、《三楚文献录》、《一统志》、圣祖仁皇帝御纂《方舆路程图》、《大清会典》、《赋役全书》之后,俱须加意采访。他若邑绅所撰野乘、私记、文编、稗史、家谱、图牒之类,凡可资搜讨者,亦须出示征收,博观约取。其六曹案牍,律令文移,有关政教典故、风土利弊者,概令录出副本,一体送馆,以凭详慎铨次。庶能巨细无遗,永垂信史。  三,议征信。邑志尤重人物,取舍贵辨真伪。凡旧志人物列传,例应有改无削。新志人物,一凭本家子孙列状投柜,核实无虚,送馆立传。此俱无可议者。但所送行状,务有可记之实,详悉开列,以备采择,方准收录。如开送名宦,必详曾任何职,实兴何利,实除何弊,实于何事有益国计民生,乃为合例。如胆云清廉勤慎,慈惠严明,全无实征,但作计荐考语体者,概不收受。又如卓行亦必开列行如何卓,文苑亦必开列著有何书,见推士林,儒林亦必核其有功问经,何等著作有关名教,孝友亦必开明于何事见其能孝能友。品虽毋论庸奇偏全,要有真迹,便易采访。否则行皆曾、史,学皆程、朱,文皆马、班,品皆夷、惠,鱼鱼鹿鹿,何以辨真伪哉?至前志所收人物,果有遗漏,或生平大节,载不尽详,亦准其与新收人物一例开送,核实增补。

四,议征文。人物之次,艺文为要。近世志艺文者,类辑诗文记序,其体直如文选;而一邑著述目录,作者源流始末,俱无稽考,非志体也。今拟更定凡例,一仿班《志》刘《略》,标分部汇,删芜撷秀,跋其端委,自勒一考,可为他日馆阁校雠取材,斯则有裨文献耳。但艺文入志,例取盖棺论定,现存之人,虽有著作,例不入志。此系御纂续考馆成法,不同近日志乘,掇拾诗文,可取一时题咏,广登尺幅者也。凡本朝前代学士文人,果有卓然成家,可垂不朽之业,无论经史子集,方技杂流,释门道藏,图画谱牒,帖括训诂,均得净录副本,投柜送馆,以凭核纂。然所送之书,须属共见共闻;即未刻行,亦必论定成集者,方准收录。倘系抄撮稿本,畸零篇页,及从无序跋论定之书,概不入编,庶乎循名责实之意。惟旧志原有目录,而藏书至今散逸者,仍准入志,而于目录之下,注一“亡”字以别之。

五,议传例。史传之作,例取盖棺论定,不为生人立传。历考两汉以下,如《非有先生》、《李赤》诸传,皆以传为游戏。《圬者》、《橐驼》之作,则借传为议论。至《何蕃》、《方山》等传,则又作贻赠序文之用。沿至宋人,遂多为生人作传,其实非史法也。邑志列传,全用史例,凡现存之人,例不入传。惟妇人守节,已邀旌典,或虽未旌奖,而年例己符,操守粹白者,统得破格录入。盖妇人从一而终,既无他志,其一生责任已毕,可无更俟没身。而此等单寒之家,不必尽如文苑卓行之出入缙绅,或在穷乡僻壤,子孙困于无力,以及偶格成例,今日不予表章,恐后此修志,不免遗漏,故搜求至汲汲也。至去任之官,苟一时之政绩卓然可传,舆论交推,更无拟议者,虽未经没身论定,于法亦得立传。盖志为此县而作,为宰有功此县,则甘棠可留;虽或缘故被劾,及乡论未详,安得没其现施事迹?且其人已去,即无谀颂之嫌,而隔越方州,亦无遥访其人存否之例。惟其人现居本县,或现升本省上官及有统辖者,仍不立传;所以远迎合之嫌,杜是非之议耳。其例得立传人物,投递行状,务取生平大节合史例者,详慎开载。纤琐碔砆,凡属浮文,俱宜削去。其有事涉怪诞,义非惩创,或托神鬼,或称奇梦者,虽有所凭,亦不收录。庶兔凫履羊鸣之诮。

六,议书法。典故作考,人物作传,二体去取。均须断制尽善,有体有要,乃属不刊之书,可为后人取法。如考体但重政教典礼,民风土俗,而浮夸形胜,附会景物者,在所当略。其有古迹胜概,确乎可凭,名人题咏,卓然可纪者,亦从小书分庄之例,酌量附入正考之下;所以厘正史体,别于稗乘耳。盖志体譬之治室,厅堂甲第,谓之府宅可也。若依岩之构,跨水之亭,谓之别业可,谓之正寝则不可。玉麈丝绦,谓之仙服可,谓之绅笏则不可:此乃郡县志乘,与卧游清福诸编之分别也。列传亦以名宦乡贤,忠孝节义,儒林卓行为重。文苑、方技有长可见者次之。如职官而无可纪之迹,科目而无可著之业,于法均不得立传。盖志同信史,非如宪纲册籍,一以爵秩衣冠为序者也。其不应立传者,官师另立历任年谱,邑绅另有科甲年谱,年经月纬之下,但注姓名,不得更有浮辞填入。即其中有应立传者,亦不必更于谱内,注明有传字样,以昭画一。若如近日通行之例,则纪官师者,既有职官志,以载受事年月,又有名宦志,以载历任政绩;而于他事有见于生祠碑颂、政绩序记者,又收入艺文志。记邑绅者,既有科目志,又有人物志,亦分及第年分与一生行业为两志。而其行业有见于志铭传诔者,则又收入艺文志。

一人之事,叠见三四门类,于是或于此处注传见某卷,于波处注详见某志,字样纷错,事实倒乱,体裁烦碎,奠此为甚。今日修志,尤当首为厘定,一破俗例者也。  七,议援引。史志引用成文,期明事实,非尚文辞。苟于事实有关,即胥吏文移,亦所采录,况上此者乎?苟于事实无关,虽班扬述作,亦所不取,况下此者乎?但旧志艺文所录文辞,今悉散隶本人本事之下,则篇次繁简不伦,收入考传方幅之内,其势不无删润。如恐嫌似剿袭,则于本文之上,仍标作者姓名,以明其所自而已。至标题之法,一仿《史》、《汉》之例。《史》、《汉》引用周秦诸子,凡寻常删改字句,更不识别,直标“其辞曰”三字领起。惟大有删改,不更仍其篇幅者,始用“其略曰”三字别之,若贾长沙诸疏是也。今所援引,一皆仿此。然诸文体中,各有应得援引之处。独诗赋一体,应用之处甚少。惟地理考内,名胜条中,分注之下,可载少许,以证灵杰。他若抒写性灵,风云月露之作,果系佳构,自应别具行稿,或入专主选文之书,不应搀入史志之内,方为得体。且古来十五《国风》,十二《国语》,并行不悖,未闻可以合为一书。则志中盛选诗词,亦俗例之不可不亟改者。

倘风俗篇中,有必须征引歌谣之处,又不在其例。是又即《左》、《国》引谚征谣之义也。

八,议裁制。取艺文应载一切文辞,各归本人本事,俱无可议。惟应载传志行状诸体,今俱删去,仍取其文裁入列传,则有难处者三焉:一则法所不应立传,与传所不应尽载者,当日碑铭传述,或因文辞为重,不无滥收。

二则志中列传,方幅无多,而原传或有洋洋大篇;全录原文,则繁简不伦;删去事迹,则召怨取讥。三则取用成文,缀入本考本传,原属文中援引之体,故可标作者姓名及“其辞曰”三字,以归征引之体。今若即取旧传,裁为新传,则一体连编,未便更著作者姓名。譬班史作《司马迁传》,全用《史记自序》,则以“迁之自序云尔”一句,标清宾主。盖史公《自序》,原非本传,故得以此句识别之耳。若孝武以前纪传,全用《史记》成文者,更不识别;则以纪即此纪,传即此传,赞即此赞,其体更不容标司马迁曰字样也。

今若遽同此例,则近来少见此种体裁,必有剿袭雷同之谤。此三端者,决无他法可处,惟有大书分注之例,可以两全。盖取彼旧传,就今志义例,裁为新传,而于法所应删之事,未便遽删者,亦与作为双行小字,并作者姓厌,及删润之故,一体附注本文之下。庶儿旧志证实之文,不尽刊落;而新志谨严之体,又不相妨矣。其原文不甚散漫,尚台谨严之例者,一仍其旧,以见本非好为更张也。

九,议标题。近行志乘,去取失伦,芜陋不足观采者,不持文无体要,即其标题,先已不得史法也。如采典故而作考,则天文、地理、礼仪、食货数大端,本足以该一切细目。而今人每好分析,于是天文则分星野、占候为两志,于地理又分疆域、山川为数篇。连编累牍,动分几十门类。大《史》、《汉》八书十志之例具在,曷常作如是之繁碎哉?如访人物而立传,则名宦、乡贤、儒林、卓行数端,本不足以该古今人类。而今人每好合并,于是得一逸才,不问其行业如何超卓,而先拟其有何色目可归;得一全才,不问其学行如何兼至,而先拟其归何门类为重;牴牾牵强,以类括之。夫历史合传独传之文具在,曷尝必首标其色目哉?所以然者,良由典故证据诸文,不隶本考而隶艺文志,则事无原委,不得不散著焉,以藏其苟简之羞。行状碑版诸文,不隶本传而隶艺文志,则人无全传,不得不强合焉,以足其款目之数。
故志体坏于标题不得史法,标题坏于艺文不合史例:而艺文不合史例之原,则又原于创修郡县志时,误仿名山图志之广载诗文也。夫志州县与志名山不同。彼以形胜景物为主,描摩宛肖为工,崖颠之碑,壁阴之记,以及雷电鬼怪之迹,洞天符检之文,与夫今古名流游览登眺之作,收无子遗,即征奥博,盖原无所用史法也。若夫州县志乘,即当时一国之书,民人社稷,政教典故,所用甚广,岂可与彼一例?而有明以来,相沿不改。故州县志乘,虽有彼善于此,而卒鲜卓然独断,裁定史例,可垂法式者。今日尤当一破夙习,以还正史体裁者也。

十,议外编。廿一史中,纪、表、志、传四体而外,《晋书》有载记,《五代史》有附录,《辽史》有《国语解》;至本朝纂修《明史》,亦于年表之外,又有图式。所用虽各不同,要皆例以义起,期于无遗无滥者也。邑志狠并错杂,使同稗野小说,固非正体。若遽以国史简严之例处之,又非广收以备约取之意。凡事属琐屑而不可或遗者,如一产三男,人寿百岁,神仙踪迹,科第盛事,一切新奇可喜之传,虽非史体所重,亦艰速议刊落。当于正传之后,用杂著体,零星纪录,或名外编,或名杂记,另成一体。使纤夥碔砆,先有门类可归,正以厘清正载之体裁也。谣歌谚语,巷说街谈,苟有可观,皆用此律。

甲申冬抄,大门胡明府议修县志,因作此篇,以附商榷。其论笔削义例大意,与旧《答甄秀才》前后两书相出入。而此议前五条,则先事之事直,有波书所不及者。若彼书所条,此议亦不尽入,则此乃就事论事,而余意推广于纂修之外者,所未遑也。至论俗例拘牵之痛,此较前书为畅;而艺文一志,反覆论之特详。是又历考俗例受病之原,皆不出此,故欲为是拔本塞源之论,而断行新定义例,初非好为更张耳。阅者取二书而互考焉,从事编纂之中,庶几小有裨补云。自跋天门县志艺文考序呜呼!艺文一考,非第志文之盛,且以慨其衰也。有志之士,负其胸中之奇,至于牴牾掎撅,不得已而见之于文,伤已!乃其所谓文者,往往竭数十年萤灯雪案,苦雨凄风,所与刻肝肾,耗心血,而郑重以出者。曾不数世,而一觚拓落,存没人间,冷露飘风,同归于尽,可胜慨哉!幸而輶轩载笔,得以传示来兹。然汉史所录,《隋志》阙亡者若干人;《隋志》所录,《唐书》残逸者若干家;《崇文总目》,《中兴书目》,《文渊阁目》,上下千年,大率称是。岂造物忌才,精华欲秘钦?抑所撰述精采不称,不足传久远欤?而两汉以下,百家丛陛,雅俗杂揉,猥鄙琐屑之谈,亦具有存者,则其中亦自有幸不幸焉。《景陵旧志》,艺文不载书目,故前人著作,未尽搜罗;而本传附录生平著书,今亦不少概见。然则斯考所采,更阅三数十年,其散逸遗亡,视今又何如那?此余之所以重为诸家惜也。今采摭诸家,勒为一考,厥类有四:曰经,曰史,曰子,曰集。其别有三:曰传世,曰藏家,俱分隶四部;曰亡逸,别自为类,附篇末。

论曰:近志艺文,一变古法,类萃诗文,而不载书目,非无意也。文章汇次甲乙成编,其有裨于史事者,事以旁证而易详,文以兼收而大备。故昭明以后,唐有《文苑》,宋有《文鉴》,元有《文类》,括代总选,雅俗互陈,凡以辅正史,广见闻,昭文章也。第十五《国风》,十二《国语》,固宜各有成书,理无可杂。近世多仿《国语》而修邑志,不闻仿《国风》而汇辑一邑诗文,以为专集。此其所以爱不忍删,牵率牴牾,一变艺文成法欤!
夫史体尚谨严,选事贵博采。以此诗文阑入志乘,已觉繁多,而以选例推之,则又方嫌其少。然则二者自宜各为成书,交相裨佐明矣。至著作部目,所关至巨,未宜轻议刊置。故今一用古法,以归史载。其文之尤不忍删者,暂隶附录。苟踵事增华,更汇成书,以裨志之不逮,呜呼!庶有闻风而嗣辑者欤?  天门县志五行考序尧水汤旱,圣世不能无灾。回星反火,外物岂能为异?然而石鹢必书,螟蝗谨志者,将以修人事,答天变也。自《援神》、《钩命》,符谶荒唐,遂失谨严。而班、范所录,一准刘向《洪范》之传,连类比附,证合人事,虽存警戒,未始无附会矣。夫天人之际,圣人谨焉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,五行灾洋,杂出不一。圣人第谨书之,而不与斤斤规合,若者应何事,若者应何人。非不能也,盖征应常变之理,存其概,足以警人心;而牵合其事,必至一有不合,或反疑灾变之不足畏,毋乃欲谨而反怠欤?草木变异,虫兽祸孽,史家悉隶五类,列按五事。余以为祥异固有为而作,亦有不必尽然,难以附合者。故据事直书,不分门类,不注征应,一以年月为次:人事有相关者,杂见他篇,可自得焉。

天门县志学校考厅阙里备家乘矣,成均辑故事矣。胶库伴水,寰宇同风,曷事连编采摭,更为专考?抑自两汉以下,政教各有所崇,而学校有兴无废。披水筑宫,拂谶拭履,有事则于中讲明而施行之,无事则父老子弟,于以观游自淑;而礼法刑政,民彝物则,胥出于是焉。则学校固与吏治相为表里者也。典型具在,坠绪茫然,抚钟鼓而想音徽,可以蹶然兴矣!

与石首王明府论志例志为史裁,全书自有体例。志中文字,俱关史法,则全书中之命辞措字,亦必有规矩准绳,不可忽也。体例本无一定,但取全书足以自覆,不致互歧,毋庸以意见异同,轻为改易。即原定八门大纲,中分数十子目,略施调剂,亦足自成一家,为目录以就正矣。惟是记传叙述之人,皆出史学。史学不讲,而记传叙述之文,全无法度。以至方志家言,习而不察,不惟文不雅驯,抑亦有害事理。曾子曰:“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。”鄙则文不雅也,倍则害于事也。文士囿于习气,各矜所尚,争强于无形之平奇浓淡。此如人心不同,面目各异,何可争,亦何必争哉?推法度义例,不知斟酌,不惟辞不雅驯,难以行远;抑且害于事理,失其所以为言。今既随文改正,附商榷矣。恐未悉所以必改之故,约举数端,以为梗概。则不惟志例洁清,即推而及于记传叙述之文,亦无不可以明白峻洁,切实有用,不致虚文害实事矣。

如《石首县志》,举文动称石邑,害于事也。地名两字,摘取一字,则同一字者,何所分别?即如石首言石,则古之县名,汉有石成,齐有石秋,隋有石南,唐有石岩,今四川有石柱厅,云南有石屏州,山西有石楼县,江南有石埭县,江西、广东又俱有石城县,后之观者,何由而知为今石首也?

至以县称邑,亦习而不察其实,不可训也。邑者,城堡之通称,大而都城、省城、府州之城,皆可称邑。《诗》称京邑,春秋诸国通好,自称敝邑,岂专为今县名乎?小而乡村筑堡,十家之聚,皆可称邑,亦岂为县治邪?

至称今知县为知某县事,亦非实也。宋以京朝官知外县事,体视县令为尊,结衔犹带京秩,故曰某官知某县事耳。今若袭用其称,后人必以宋制疑今制矣。若邑侯、邑大夫,则治下尊之之辞;施于辞章则可,用以叙事,鄙且倍矣。邑宰则春秋之官,虽汉人施于碑刻,毕竟不可为训。令尹亦古官名,不可滥用以疑后人也。官称不用制度而多文语,大有害干事理。曾记有称人先世为司马公者,适欲考其先世,为之迷闷数日,不得其解。盖流俗好用文语,以《周官》司马,名今之兵部;然尚书、侍郎与其属官,皆可通名司马,已难分矣。又府同知,俗称亦为司马,州同亦有州司马之称。自兵部尚书以至州同,其官相悬绝矣。司马公三字,今人已不能辨为何官,况后世乎?以古成均称今之国子监生,以古庠序称今之廪增附生。明经本与进士分科,而今为贡生通号,然恩、拔、副、岁、优、功、廪、增、附、例十等,分别则不可知矣。通显贵官,则谥率恭文懿敏;文人学子,号多峰岩溪泉。谥则称公,号则先生、处士,或如上寿祝辞,或似荐亡告牒,其体不知从何而来。

项籍曰:“书足以记姓名。”今读其书,见其事,而不知其人何名,岂可为史家书事法欤?  又如双名止称一字,古人已久摘其非。如杜台卿称卿,则语不完,而荀卿、虞卿,皆可通用。安重荣称荣,则语不完,而桓荣、寇荣,皆可通用。

至去疾称疾,无忌称忌,不害称害,且与命名之意相反,岂尚得谓其人欤?

妇女有名者称名,无名者称姓,《左》、《史》以来,未有改者。今志家乃去姓而称氏,甚至称为该氏,则于义为不通,而于文亦鄙塞也。今世为节烈妇女撰文,往往不称姓氏,而即以节妇烈女称之,尤害理也。妇人守节,比于男子抒忠。使为逢、比诸公撰传,不称逢、比之名,而称忠臣云云,有是理乎?经生之为时艺,首用二语破题。破题例不书名,先师则称圣人,弟子则称贤者,颜、曾、孟子则称大贤;盖仿律赋发端,先虚后实,试帖之制度然尔。今用其法以称节孝,真所谓习焉不察者也。

柳子曰:“参之太史以著其洁。”未有不洁而可以言史文者。文如何而为洁,选辞欲其纯而不杂也。古人读《易》如无《书》,不杂之谓也,同为经典,同为圣人之言,倘以龙血鬼车之象,而参粤若稽古之文;取熊蛇鱼雎之梦,而系春王正月之次;则圣人之业荒,而六经之文且不洁矣。今为节妇著传,不叙节妇行事,往往称为矢志柏舟,文指不可得而解也。夫柏舟者,以柏木为舟耳。诗人托以起兴,非柏舟遂为贞节之实事也。《关睢》可以兴淑女,而睢鸠不可遂指为淑女;《鹿鸣》可以兴嘉宾,而鸣鹿岂可遂指为嘉宾?理甚晓然,奈何纪事之文,杂入诗赋藻饰之绮语?夫子曰“必也正名乎。”文字则名言之萃著也。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,而事理于焉不可得而明。是以书有体裁,而文有法度,君子之不得已也。苟徇俗而无伤于理,不害于事,虽非古人所有,自可暖随时变通之义,今亦不尽执矣。

记与戴东原论修志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夏,与戴东原相遇于宁波道署,冯君弼方官宁绍台兵备道也。戴君经木淹贯,名久著于公卿间,而不解史学,闻余言史事,辄盛气凌之。见余《和州志例》,乃曰:“此于体例,则甚古雅,然修志不贵古雅。余撰《汾州》诸志,皆从世俗,绝不异人,亦无一定义例,惟所便尔。  大志以考地理,但悉心于地理沿革,则志事已竟。侈言文献,岂所谓急务哉?“余曰:“余于体例,求其是尔,非有心于求古雅也。然得其是者,未有不合于古雅者也。如云但须从俗,则世俗之人皆可为之,又何须择人而后与哉?

方志如古国史,本非地理专门。如云但重沿革,而文献非其所急,则但作沿革考一篇足矣,何为集众启馆,敛费以数于金,卑辞厚币,邀君远赴,旷日持久,成书且累函哉?且古今治革,非我臆测所能为也。考沿革者,取资载籍。载籍具在,人人得而考之。虽我今日有失,后人犹得而更正也。若夫一方文献,及时不与搜罗,编次不得其法,去取或失其宜,则他日将有放失难稽,湮没无闻者矣。夫图事之要,莫若取后人所不得而救正者,加之意也。

然则如余所见,考古固宜详慎:不得已而势不两全,无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。“戴他顾而语人曰:“沿革苟误,是通部之书皆误矣。名为此府若州之志,实非此府若州也,而可乎?”余曰:“所谓沿革误,而通部之书皆误者,亦止能误入载宿可稽之古事尔。古事误入,亦可凭古书而正之,事与沿革等耳。

至着三数百年之内,遗文逸献之散见旁出,与夫口耳流传,未能必后人之不湮没者。以及兴举利弊,切于一方之实用者,则皆核实可稽,断无误于沿革之失考,而不切合于此府若州者也。“冯君曰:“方志统合古今,乃为完书,岂仅为三数百年以内设邪?”余曰:“史部之书,详近略远,诸家类然,不独在方志也。《太史公书》详于汉制,其述虞、夏、商、周,显与六艺背者,亦颇有之。然六艺具在,人可凭而正史迁之失。则迁书虽误,犹无伤也。秦楚之际,下逮天汉,百余年间,人将一惟迁书是凭。迁于此而不详,后世何由考其事邪?且今之修方志者,必欲统合今古,盖为前人之修是志,率多猥陋,无所取裁,不得已而发凡起例,如创造尔。如前志无憾,则但当续其所有;前志有阙,但当补其所无。

夫方志失修,远者不过百年,近者不过三数十年。今远期于三数百年,以其事虽递修,而义同创造,特宽为之计尔。若果前志可取,正不必尽方志而皆计及于三数百年也。夫修志者,非示观美,将求其实用也。时殊势异,旧志不能兼该,是以远或百年,近或三数十年,须更修也。若云但考沿革,而他非所重,则沿革明显,毋庸考订之,州县可无庸修志矣。“冯君恍悟曰:”然。“戴拂衣径去,明日示余《汾州府志》曰:“余于沿革之外,非无别裁卓见者也。旧志人物门类,乃首名僧,余欲删之,而所载实事,卓卓如彼,又不可去。然僧岂可以为人?他志编次人物之中无识甚矣。余思名僧必居古寺,古寺当归古迹,故取名憎事实,归之古迹,庸史不解此创例也。”余曰:“古迹非志所重,当附见于舆地之图,不当自力专门。古迹而立专门,乃统志类纂名目,陋儒袭之,入于方志,非通裁也。如云僧不可以为人,则彼血肉之躯,非木非石,毕竟是何物邪?笔削之例至严,极于《春秋》。其所诛贬,极于乱臣贼子。亦止正其名而诛贬之,不闻不以为人,而书法异于圆首方足之伦也。且人物仿史例也,史于奸臣叛贼,犹与忠良并列于传,不闻不以为人,而附于地理志也。削僧事而不载,不过俚儒之见耳。以古迹为名僧之留辙,而不以人物为名,则《会稽志》禹穴,而人物无禹;《偃师志》汤墓,而人物无汤;《曲阜志》孔林,而人物无孔子。彼名僧者,何幸而得与禹、汤、孔子同其尊欤?无其识而强作解事,固不如庸俗之犹免于怪妄也。”报广济黄大尹论修志书承示志稿,体裁简贵,法律森严,而殷殷辱赐下询,惟恐有辜盛意,则仅就鄙衷所见,约举一二,以备采菲,然亦未必是也。盖方志之弊久矣,流俗猥滥之书,固可不论,而雅意拂拭,取足成家,则往往有之。大抵有文人之书,学人之书,辞人之书,说家之书,史家之书,惟史家为得其正宗。而史家又有著作之史与纂辑之史,途径不一。著作之史,宋人以还,绝不多见。

而纂辑之史,则以博雅为事,以一字必有按据为归,错综排比,整炼而有剪裁,斯为美也。  今来稿大抵仿朱氏《旧闻》,所谓纂辑之善者也,而用之似不能画一其体。前周书昌与李南涧合修《历城县志》,无一字不著来历。其古书旧志有明文者,固注原书名目;即新收之事,无书可注,如取于案牍,则注某房案卷字佯;如取投送传状,则注家传呈状字样;其有得于口述者,则注某人口述字样。此明全书并无自己一语之证,乃真仿《旧闻》而画一矣。志中或注新增二字,或不加注,似非义例。

又世纪遗漏过多,于本地沿革之见于史志者,尚未采备,其余亦似少头绪,此门似尚未可用。至城市中之学校,录及乐章及先贤先儒配位,此乃率土所同,颁于令典,本不须载;今载之,又不注出于《会典》,而注出于旧志,似亦失其本原。又诗文入志,本宜斟酌,鄙意故欲别为文征。今仿《旧闻》之例,载于本门之下,则亦宜画一其例。按《旧闻》无论诗文,概为低格分载。今但于山川门中,全篇录诗,而诸门有应入传志记叙之文,多删节而不列正文,恐简要虽得,而未能包举也。

又表之为体,纵横经纬,所以爽豁眉目,省约篇章,义至善也。今职官选举,仍散著如花名簿,名虽为表,而实非表。户籍之表善矣,然注图甲姓氏可也。今有注入名者,不知所指何人,似宜覈核。  艺文之例,经、史、子、集无不当收。其著书之人,不尽出于文苑。今裁文苑之传而入艺文,谓仿《书录解题》。其实刘向《七略别录》,未尝不表其人,略同传体。然班氏撰入《汉。艺文志》,则各自为传,而于《艺文》目下,但注有传二字,乃为得体。今又不免反客而为主矣。

以上诸条,极知瞽蒙之见,无当采择。且不自揣,而为出位之谋,是以琐屑不敢渎陈;然既承询及,不敢不举其大略也。

复崔荆州书前月过从,正在公事旁午之际,荷蒙赐赆赠舟,深切不安。措大眼孔,不达官场缓急情事,屡书冒读,抱惭无地!冬寒,敬想尊候近佳。所付志稿,解缆匆忙,未及开视,曾拜书,俟旋省申覆。舟中无事,亦粗一过目,则叹执事明鉴,非他人可及。前在省相见,送志稿时,执事留日无多,即云:“志颇精当,内有讹错,亦易改正。”数语即为定评。  今诸缙绅,磨勘月余,签摘如麻,甚至屡加诋诘嘲笑,全失雅道,乃使鄙人抱惭无地。然究竟推敲,不过职官、科目二表,人名有颠倒错落;文征碑记一卷,时代不按先后,诚然牴牾。然校书如仇,议礼成讼,办书之有签商往复,亦事理之常。否则古人不必立校雠之学,今人修书,亦不必列校订参阅之衔名矣。况职官、科目二表,实有办理错误之处;亦有开送册籍,本不完全之处。文征则因先已成卷,后有续收,以致时代有差。虽曰舛误,亦不尽无因也。而诸绅指摘之外,严加诋诃,如塾师之于孺子,官长之于胥吏,则亦过矣。况文理果系明通,指摘果无差失,鄙人何难以严师奉之。今开卷第一条,则凡例原文云“方志为国史要删”,语本明白。要删,犹云删要以备用尔。语出《史记》,初非深僻。而签改为要典,则是国史反藉方志为重,事理失实,而语亦费解矣。文征《二圣祠记》,上云“立化像前”,下云“食顷复活”。化即死也,故字书死字从化字之半。其文亦自明白。今签立化句云:“有误,否则下文复活无根。”由此观之,其人文理本未明通,宜其任意呵叱,不知斯文有面目也。至职官、科目之表,舛误自应改正。然职官有文武正佐,科目亦有文武甲乙,既以所属七县画分七格,再取每属之职官科目,逐一分格,则尺幅所不能容。是以止分七格,而以各款名目,注于人名之下。此法本于《汉书。百官表》,以三十四官,并列一十四格,而仍于表内各注名目,最为执简驭繁之良法。今签指云:“混合一表,眉目不清。”
又文征以各体文字分编,通部一例,偶因碑记编次舛误,自应签驳改正可也。

今签忽云:“学校之记当前,署廨列后,寺观再次于后。”则一体之中,又须分类;分类未为不可,然表奏、序论、诗赋诸体,又不分类,亦不签改,则一书之例,自相矛盾。由此观之,其人于书之体例,原不谙习,但知信口詈骂,不知交际有礼义也。其余摘所非摘、驳所非驳之处甚多,姑举一二以概其余。则诸绅见教之签,容有不可尽信者矣。

《荆志》风俗,袭用旧文,以谓士敦廉让。今观此书签议,出于诸绅,则于文理既不知字句反正虚实,而于体例又不知款目前后编次,一味横肆斥骂,殆于庸妄之尤,难以语文风土习矣。因思执事数日之间,评定志稿得矢,较诸绅汇集多日,纷指如麻,为远胜之,无任钦佩之至。但此时执事无暇及此,而鄙人又逼归期,俟明岁如签声覆,以听进止可耳。

为张吉甫司马撰大名县志序乾隆四十六年冬,余自肥乡知县移剧大名。大名自并魏移治府城,号称畿南冲要;而县志尚未哀合成书,文献之征,阙焉未备。余有志搜罗,下车之始,姑未遑暇。至四十九年、乃与乡缙绅讨论商榷,采取两县旧志,参互考订,益以后所见闻,汇辑为编,得图说二篇,表二篇,志七篇,传五篇,凡一十六篇。而叙例目录之列于卷首,杂采缀记之附于眷未者不与焉。五十年春正月,书成。会余迁河间府同知,寻以罣误免官,羁迹旧治。而继为政者休宁吴君,自隆平移治兹县。吴君故尝以循良名声三辅,而大雅擅文,所学具有原本。及余相得,奠逆于心。因以志稿属君订定,而付之梓人。爱述所以为志之由,而质之吴君。

曰:往在肥乡官舍,同年友会稽章君学诚,与余论修志事。章君所言,与今之修志者异。余征其说,章君曰:“郡县志乘,即封建时列国史官之遗;而近代修志诸家,误仿唐、朱州郡图经而失之者也。《周官》外史掌四方之志,注谓若晋之《乘》,楚之《梼杌》,鲁之《春秋》。是一国之史,无所不载,乃可为一朝之所取裁。夫子作《春秋》,而必征百国宝书,是其义矣。

若夫图经之用,乃是地理专门。按天官司会所掌书契版图,注:版谓户籍,图谓土地形象,田地广狭,即后世图经所由仿也。是方志之与图经,其体截然不同;而后人不辨其类,盖已久矣。“余曰:”图经于今,犹可考乎?“章君曰:“古之图经,今不可见,间有经存图亡,如《吴郡图经》、《高丽图经》之类;又约略见于群书之所称引,如水经地志之类,不能得其全也。

今之图经,则州县舆图,与六条宪纲之册,其散著也。若元、明之《一统志》书,其总汇也。散著之篇,存于官府文书,本无文理,学者所不屑道。统汇之书,则固地理专门,而人物流寓,形胜土产,古迹祠庙诸名目,则因地理而类撮之,取供文学词章之所采用,而非所以为书之本意也。故形胜必用骈俪,人物节取要略,古迹流连景物,祠庙亦载游观,此则地理中之类纂,而不为一方文献之征,甚皎然也。“余曰:“然则统志之例,非与?阎氏若璩以谓统志之书,不当载人物者,其言洵足法与?”章君曰:“统志创于元、明,其体本于唐、宋,质文损益,具有所受,不可以为非也。《元和郡县》之志,篇首各冠以图,图后系以四至八到,山川经纬之外,无旁缀焉;此图经之本质也。《太平寰宇》之记,则入人物艺文,所谓踵事而增华也。《嘉熙方舆胜览》,侈陈名胜古迹,游览辞赋,则逐流而靡矣。《统志》之例,补《寰宇》之剩义,删名胜之支辞,折衷前人,有所依据,阎氏从而议之过矣。然而其体自有轻重,不可守其类纂名目,以备一方文献之全,甚晓然也。”余曰:“古之方志,义例何如?”章君曰:“三代封建,与后代割据之雄,大抵国自为制,其体固不侔矣。郡县之世,则汉人所为《汝南先贤》、《襄阳耆旧》、《关东风俗》诸传说,固已偏而不备,且流传亦非其本书矣。今可见者,宋志十有余家,虽不能无得失,而当时图经纂类名目未盛,则史氏家法犹存,未若今之直以纂类子目,取为全志,俨如天经地义之不可易也。”余曰:“宋志十有余家,得失安在?”章君曰:“范氏之《吴郡志》,罗氏之《新安志》,其尤善也;《罗志》芜而不精,《范志》短而不详,其所蔽也;《罗志》意存著述,《范志》笔具剪裁,其所长也。后人得著述之意者鲜矣。知剪裁者,其文削而不腴,其事郁而不畅,其所识解,不出文人习气,而不可通于史氏宏裁;著康氏《武功》之志,韩氏《朝邑》之志,其显者也。何为文人习气?盖仿韩退之《画记》而叙山川物产,不知八书、十志之体,不可废也;仿柳子厚《先友记》而志人物,不知七十列传之例,不可忘也。然此犹文人徇名之弊也;等而下者,更无论矣。”余曰:“如君所言,修志如何而后可?”章君曰:“志者,志也。其事其文之外,必有义焉,史家著作之微旨也。一方掌故,何取一人著作?然不托于著作,则不能以传世而行远也。文案簿籍,非不详明,特难乎其久也,是以贵专家焉。专家之旨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,不可以言传也。其可以言传者,则规矩法度,必明全史之通裁也。”“明全史之通裁当奈何?”曰:“知方志非地理专书,则山川、都里、坊表、名胜,皆当汇入地理,而不可分占篇目,失宾主之义也。知方志为国史取裁,则人物当详于史传,而不可节录大略;艺文当详载书目,而不可类选诗文也。知方志为史部要删,则胥吏案牍,文士绮言,皆无所用,而体裁当规史法也。此则其可言者也。夫家有谱,州县有志,国有史,其义一也。然家谱有征,则县志取焉;县志有征,则国史取焉。今修一代之史,盖有取于家谱者矣,未闻取于县志。则荒略无稽,荐绅先生所难言也。然其故,实始于误仿图经纂类之名目,此则不可不明辨也。”噫!章君之言,余未之能尽也。然于志事,实不敢掉之以轻心焉。二图包括地理,不敢流连名胜,侈景物也。七志分别纲目,不敢以附丽失伦,致散涣也。二表辨析经纬,不敢以花名卯簿,致芜秽也。五传详具事实,不敢节略文饰,失征信也。乡荐绅不余河汉,勤勤讨论,勒为斯志,庶几一方之掌故,不致如章君之所谓误于地理之偏焉耳。若求其志,而欲附于著作专家,则余谢不敏矣。

为毕秋帆制府撰常德府志序常德为古名郡,左包洞庭,右控五溪,战国楚黔中地,秦楚争衡,必得黔中以为橐钥;所谓旁摄溪蛮,南通岭峤,从此利尽南海者也。后汉尝移荆州治此,盖外控诸蛮,则州部之内,千里晏然。隋、唐以来,益为全楚关键。

五季马氏既并朗州,而后屹然雄视,诸镇莫敢与抗矣。盖北屏荆渚,南临长沙,远作滇、黔门户,实为控要之区,不其然欤?我朝奕世承平,蛮夷率服,大湖南北,皆为腹地。康熙二十二年,满洲将军驻防荆州,遂移提督军门,弹压常德。后虽分湖南、北为两部院,而营制联络两部,呼吸相通,故节制之任,仍统于一。

余承乏两湖,尝按部常德,览其山川形势,慨想秦汉通道以来,治乱机缄,割制利弊,与夫居安思治,化俗宜民之道,爱进守土长吏,讲求而切磋究之。知府三原李君大霳,悃愊吏也。六条之察,次第既略具矣。府志辑于康熙九年,故册荒陋,不可究诘;百余年之文献,又邈焉无征;于是请事重修。余谓此能知其大也。虽然,方志遍寰宇矣,贤长吏知政贵有恒,而载笔之士,不知辞尚体要,猥芜杂滥,无讥焉耳。即有矫出流俗,自命成家,或文人矜于辞采,学士侈其搜罗,而干事之关于经济,文之出于史裁,则未之议也。
会稽章典籍学诚,游于余门,数为余言史事,犁然有当于余心。余嘉李君之意,因属典籍,为之撰次,阅一载而告成。凡书二十四篇:为纪者二,编年以综一郡之大事;为考者十,分类以识今古之典章;为表者四,年经事纬,以著封建、职官、选举、人物之名姓;为略者一,为传者七,采辑传记,参合见闻,以识名宦、乡贤、忠孝、节义之行事。纲举而目斯张,体立而用可达。俗志附会古迹,题咏八景,无实靡文,概从删落。其有记序文字,歌咏篇什,足以考证事实,润色风雅,志家例录为艺文者。今以艺文专载书目,诗文不可混于史裁,别撰《文征》七卷,自为一书,与志相辅而行。其搜剔之余,畸言脞说,无当经纶,而有资谈助者,更为《丛谈》一卷。皆不入于志篇。凡此区分类别,所以辨明识职,归于体要。于是常德典故,可指掌而言也。  夫志不特表章文献,亦以辅政教也。披览舆图,则善德、桃源之为山镇,渐、潜、沧浪之为川泽,悠然想见古人清风,可以兴起末俗。爱求前迹,有若马伏波、应司隶之流,制苗蛮于汉世;李习之、温简舆其人,兴水利于唐时;因地制宜,随时应变,皆文武长吏前事之师。考古即以征今,而平日讨论,不可以不豫也。盖政之有恒,与辞之体要,本非两事,昧于治者不察也。

余故因李君之知所务也,而推明大旨,以为求治理者法焉。

为毕秋帆制府撰荆州府志序荆州富于《禹贡》《职方》,雄据于三国六朝五季,而冲要岩剧于前明。  盖至今所领仅七城,而于湖北部内十一府州,犹为重望云。三代画州,荆域袤延且数千里,无可言也。汉分南郡,荆州所部。蒯越说刘表曰:“荆州南据江陵,北守襄阳,八郡可传檄而定。”诸葛忠武说昭烈曰:“荆州北据汉、沔,利尽南海,东连吴会,西通巴蜀,用武之国。”六朝争剧于萧梁,五季称雄于高氏,一时献奇借箸,腾说虽多,大约不出蒯、葛数语。然是时荆州,实兼武陵、桂阳诸郡,幅员包湖南境。至明改元中兴路为荆州府,则今荆州境矣。彼时王国所封,蔚为都会。我朝因明旧治,初以总兵官镇守其地,旋改满营,设将军都统以下如制。雍正十三年,割二州三县与土司地,分置宜昌、施南两府。乾隆五十六年,又以远安隶荆门州。于是荆州所部,止于七县。然而形势犹最诸府,则江陵固兼南北之冲,而东延西控,联络故自若也。

至于时事异宜,则满汉分城,民兵不扰;漕兑互抵,转饷无劳,亦既因时而立制矣。惟大江东下分流,故道多湮,江防堵筑,视昔为重。乾隆戊电大水灌城,军民被淹,城治倾圮。天子南顾畴咨,特命重臣持节临莅,发帑二百万金,巨工大役,次第兴举。余于是时,奉命来督两湖,夙夜惴惕,惟恐思虑有所未周,无以仰答诏旨。咨于群公,询于寮寀,群策材力,幸无陨越。  而亿兆生灵,皆蒙恺泽,而出于昏垫,则荆州虽故而若新也。

逾年,民气渐苏,官司稍有清晏。知府山阴张君方理,始欲整齐掌故,为后持循;旋以事去。继其任者,永济崔君龙见,乃集七县长吏而议修府志。

崔君以名进士起家,学优而仕,其于斯志,盖斤斤乎不苟作也。且《荆志》著于古者,倍他卅邵,盛弘之有《荆州记》,庾仲雍有《江记》,宗懔有《荆楚岁时记》,梁元帝有《荆南志》;又有《丹阳尹传》,书虽不存,部目可考,遗文逸句,犹时见于群书所称引也。前明所修《荆州府志》,仅见著录而无其籍。康熙年间胡在格所修,号称佳本,而世亦鲜见,今存叶仰高志,自云多仍胡氏旧文,体例谨严,纂辑必注所出,则其法之善也。而崔君之于斯志,则一秉史裁,详赡博雅之中,运以独断别裁之义。首纪以具编年史法,次表以著世次年代,掌故存于诸考,人物详于列传,亦既纲举而目张矣。又以史志之书,记事为主。艺文乃著录之篇,而近代志家,猥选诗文杂体;其有矫而正者,则又裁节诗文,分类隶于本事之下,皆失古人流别。今师史例以辑府志,更仿选例以辑文征。自云:志师八家《国语》,文征师十五《国风》,各自为书,乃得相辅而不相乱。又采辑之余,琐事畸盲,取则失裁,弃则可惜。近人编为志余,亦非史法。今乃别为《丛谈》一书,巨细兼收,而有条不紊,盖近日志家所罕见也。昔罗愿撰《新安志》,自谓儒者之书,不同钞撮簿记。今崔君所辑,本源深远,视罗氏雅裁,有过之而无不及已。

会湖北有《通志》之役,聘会稽章典籍学诚,论次其事。章君雅有史识,与余言而有合。崔君又屡质于典籍,往复商榷,时亦取衷于余。余故备悉其始末,而叙于卷端。

为毕秋帆制府撰石首县志序石首为荆州望县,两汉本华容地,晋平吴,分华容置县,因山以石首名。

赵宋改治调弦,易名建宁。寻迁绣林山左,复名石首。元大德中,又迁楚望山下。历明至今,文物声名,为荆部称盛。县志不修,近六十年。旧志疏脱,诠次无法,又阙数十年之事实。知县玉田王君维屏,因余撰辑通志,檄征州县之书,乃论次其县事,犁剔八门,合首尾为书十篇,以副所征,且请余为之序。  余披览其书,而知王君之可与论治也。夫为政必先纲纪,治书必明体要。

近日为州县志者,或胥吏案牍,芜秽失裁;或景物题咏,浮华无实。而求其名义所归,政教所重,则茫然不知其所指焉。夫政者,事也;志者,言也。

天下盖有言之斐然,而不得于其事者矣;未闻言之尚无条贯,而其事转能秩然得叙者也。今王君是志,凡目数十,括以八目,若网在纲,有条不紊。首曰编年,存史法也。志者史所取裁,史以记事,非编年弗为纲也。次曰方舆,考地理也。县之有由立也,山川古迹,以类次焉。而水利江防,居其要矣。

次曰建置,人功修也。城池廨署,以至坛庙,依次附焉。次曰民政,法度立也。户田赋役之隶于司徒,邮驿兵防之隶于司马,皆《洪范》八政之经也。

次曰秩官,昭典守也。长佐师儒,政教所由出也。而卓然者,受斯传矣。次曰选举,辟才俊也。论秀书升,《王制》之大,兴贤与能,《周官》是详;勒邦乘者,所不容略也。次曰人物,次曰艺文,一以征文,一以考献。皆搜罗放失,谨备遗忘,尤为乘时之要务也。人物必征实事,而下以标榜为虚名;艺文谨著部目,而不以诗文充篇幅。盖人物为马《史》列传之遗,艺文为班刘著录之例,事必师古,而后可以法当世也。部分为八,亦既纲举而目张矣。

至于序例图考,寇于篇首,余文剩说,缀于简末,别为篇次,不入八门。殆如九夫画井,八阵行军,经纬灿然,体用具备。乃知方志为一方之政要,非徒以风流文采,为长吏饰儒雅之名也。

旦石首置县以来,凡三徙矣。今县治形势,实为不易。四顾平衍之中,至具群山涌出,东有龙盖,南有马鞍,西有绣林,北有楚望,居中扼要,政令易均。是以明代至今,相仍为治。夫抚驭必因形势,为政必恃纲纪,治韦必贵体要,一也。王君以儒术入仕,知所先务。其于治书,洵有得于体要,后人相仍,如县治矣。抑古人云:“坐而言者期起而行。”今之具于书者,果能实见诸政治,则必不以簿书案牍为足称职业,文采绚饰为足表声誉。是则虽为一县之志,即王君一人之治书也。古之良史,莫能尚已,余于王君有厚望焉。

书武功志后康海《武功志》三卷,又分七篇,各为之目:一曰《地理》,二曰《建置》,三曰《祠祀》,四曰《田赋》,五曰《官师》,六曰《人物》,七曰《选举》。首仿古人著述,别为篇叙,高自位置,几于不让,而世多称之。  王氏士正,亦谓“文简事核,训辞尔雅”;后人至欲奉为修志楷模,可为幸矣,夫康氏以二万许言,成书三卷,作一县志,自以谓高简矣。今观其书,芜秽特甚。盖缘不知史家法度,文章体裁,而惟以约省卷篇,谓之高简,则谁不能为高简邪?

志乃史裁,苟于事理无关,例不滥收诗赋。康氏于名胜古迹,猥登无用诗文;其与俗下修志,以文选之例为艺文者,相去有几?夫诸侯不祖天子,大夫不祖诸侯,严名分也。历代帝王、后妃,史尊纪传,不藉方志。修方志者,遇帝王、后妃故里,表明其说可也。列帝王于人物,载后妃于列女,非惟名分混淆,且思王者天下为家,于一县乎何有?康氏于人物,则首列后稷以至文王,节录太史《周纪》;次则列唐高祖、太宗,又节录《唐本纪》,乖刺不可胜诘矣。方志不当僭列帝王,姑且勿论。就如其例,则武王以下,何为删之?以谓后有天下,非◆之故邑耶?则太王尝迁于歧,文王又迁于丰,何以仍列武功人物?以武王买有天下,文王以上,不过追王,故录之耶?则唐之高祖、太宗,又何取义?以谓高祖、太宗生长其地,故录之耶?则宣、懿二祖,何为删之?后妃上自姜◆,下及太姜,何为中间独无太任?姜非武功封邑,入于武功列女,以谓妇从夫耶?则唐高祖之太穆窦后,太宗之文德长孙皇后,皆有贤名,何为又不载乎?夫载所不当载,为芜为僭,以言识不足也。就其自为凡例,任情出入,不可诘以意指所在,天下有如是而可称高简者哉?

尤可异者,志为七篇,舆图何以不入篇次?盖亦从俗例也。篇勿首冠图,图止有二,而苏氏《璇玑》之图,乃与舆图并列,可谓胸中全无伦类者矣。

夫舆图冠首,或仿古人图经之例,所以揭一县之全势,犹可言也。《璇玑》之图,不过一人文字,或仿范氏录蔡琰《悲愤诗》例,收于列女之传可也。

如谓图不可以入传,附见传后可也。蓦然取以冠首,将武功为县,特以苏氏女而显耶?然则充其义例,既列文王于人物矣,曷取六十四卦之图冠首?既列唐太宗于人物矣,曷取六阵之图冠首?虽曰迂谬无理,犹愈《璇玑图》之仅以一女子名也。惟《官师志》褒贬并施,尚为直道不泯,稍出于流俗耳。  书朝邑志后韩邦靖《朝邑志》二卷,为书七篇:一曰《总志》,二曰《风俗》,三曰《物产》,四曰《田赋》,五曰《名宦》,六曰《人物》,七曰《杂记》。

总约不过六七千言,用纸十六七番,志乘之简,无有过于此者。康《武功》极意求简,望之瞠乎后矣。康为作序,亦极称之。

今观文笔,较康实觉简净。惟总志于古迹中入唐诗数首,为芜杂耳。康氏、韩氏皆能文之士,而不解史学,又欲求异于人,故其为书,不情至此,作者所不屑道也。然康氏犹存时人修志规模,故以志法绳之,疵谬百出。韩氏则更不可以为志,直是一篇无韵之《朝邑赋》,又是一篇强分门类之《朝邑考》。入于六朝小书短记之中,如《陈留风俗》、《洛阳伽蓝》诸传记,不以史家正例求之,未始不可通也。故余于《武功》、《朝邑》二家之志,以《朝邑》为稍优。然《朝邑志》之疵病虽少,而程济从建文事,滥采野史,不考事实,一谬也。并选举于人物,而举人进士不载科年,二谬也。书其父事,称韩家君名,至今人不知其父何名。列女有韩太宜人张氏,自系邦靖尊属,但使人至今不知为何人之妻,何人之母。古人临文不讳。或谓司马迁讳其父谈为同,然《滑稽传》有谈言微中,不讳谈字,恐讳名之说未确。就使讳之,而自叙家世,必实著其父名,所以使后人有所考也。今邦靖讳其父,而使人不知为谁;称其尊属为太宜人,而使人不知为谁之妻母,则是没其先人行事,欲求加人而反损矣。三谬也。

至于篇卷之名,古人以竹简为篇,简策不胜,则别自为编,识以甲乙,便稽核耳。后人以缯帛成卷,较竹简所载为多,故以篇为文之起讫,而卷则概以轴之所胜为量。篇有义理,而卷无义理故也。近代则纸册写书,较之卷轴,可增倍蓰,题名为卷,不过存古名耳。如累纸不须别自为册,则分篇者,毋庸更分卷数,为其本自无义理也。今《武功》、《朝邑》二志,其意嫌如俗纂之分门类,而括题俱以篇名,可谓得古人之似矣。《武功》用纸六十余番,一册足用,而必分七篇以为三卷,于义已无所取。《朝邑》用纸仅十余番,不足一册之用,而亦分七篇以为二卷,则何说也?或曰:此乃末节,非关文义,何为屑屑较之?不知二家方以作者自命,此等篇题名目,犹且不达古人之意,则其一笔一削,希风前哲,不自度德量力,概可知矣。

书吴郡志后范成大《吴郡志》五十卷,分篇三十有九:曰沿革,曰分封,曰户口税租,曰土贡,曰风俗,曰城郭,曰学校,曰营寨,曰官字,曰仓库,而场务附焉,曰坊市,曰古迹,曰封爵,曰牧守,曰题名,曰官吏,曰祠庙,曰园亭,曰山,曰虎邱,曰桥梁,曰川,曰水利,曰人物,而列女附焉,曰进士题名,曰土物,曰宫观,曰府郭寺,曰郊外寺,曰县记,曰冢墓,曰仙事,曰浮屠,曰方技,曰奇事,曰异闻,曰考证,曰杂咏,曰杂志。篇首有绍定二年,汴人赵汝谈序。言“石湖志成,守具木欲刻。时有求附某事于籍而弗得者,哗曰:”是书非石湖笔也。‘守莫敢刻,遂藏学宫。绍定初元,广德李侯寿朋以尚书郎出守。其先度支公嘉言,石湖客也。谒学问故,惊曰:“是书犹未刊耶?’他日拜石湖祠,从其家求遗书,校学本无少异。而书止绍熙三年,其后大建置,如百万仓、嘉定新邑、许浦水军、顾径移屯等类皆未载。

于是会校官汪泰亨,与文学士杂议,用褚少孙例,增所阙遗,订其误伪,而不自别为续焉。“又曰:”石湖在时,与郡士龚颐、滕成、周南厚三人数咨焉,而龚荐所闻于公尤多,异论由是作。益公碑公墓,载所为书,篇目可考“云云。其为人所推重如此。今学者论宋人方志,亦推罗氏《新安志》与范氏《吴郡志》为称首,无异辞矣。

余谛审之,文笔亦自清简,后世方志庸猥之习,彼时未开,编次亦尔雅洁。又其体制详郡而略县,自沿革、城池、职官题名之属,皆有郡而无县。  县记二卷,则但记官署,间及署中亭台,或取题石记文而无其名姓,体参差不一律。此则当日志例,与近日府志之合州县志而成者,迥不相同。余别有专篇讨论其事,此固可无论也。第他事详邵略县,称其体例可也。沿革有郡无县,则眉目不分矣。宜其以平江路府,冒吴邵之旧称,冠全志而不知其谬也。且沿革叙入宋代,则云“开宝元年,吴越王改中吴军为平江军。太平兴国三年,钱俶纳土。”考史,是时改苏州矣,而志文不著改州。下突接云:“政和三年,升苏州为平江府。”上无苏州之文,忽入升州为府,文指亦不明矣。通体采摭史籍及诗文说部,编辑而成,仍注所出于本条下,是足为纂类之法,却非著作体也。风俗多摭吴下诗话,间亦考订方音,是矣。徐祐辈九老之会,章祐辈耆英之会,皆当日偶为盛事,不当入风俗也。学校在四卷,县记在三十七八卷;县治官字,既入县记,而学校兼志府县之学,是未出县名而先有学矣。坊市不附城郭,而附官字,亦失其伦。提点刑狱司、提举常平盐茶司题名,不入牧守题名本类,而附见官字之后,亦非法度。提点刑狱题名,皆大书名胜于上,而分注出身与来去年月于下;提举常平盐茶,皆大书官阶名姓于上,而分注任事年月于下,亦于体例未画一也。牧守载有名人,而题名反著于后,是倒置矣。官吏不载品制员额,而但取有可传者,亦为疏略。功曹掾属,与令长相间杂次,亦嫌令长之名在县记之先也。古迹与祠庙、官宇、园亭、冢墓、宫观、寺、山、川等,颇相混乱。别出虎丘一门于山之外,不解类例牵连详略互注之法,则触手皆荆棘矣。

人物不自撰著,裁节史传,亦纂类之例也。依次编为八卷,不用标目分类,尚为大雅。然如张、顾大族,代有闻人,自宜聚族为篇,一族之中,又以代次可也。乃忽分忽合,时代亦复间有颠例,不如诸陆之萃合一编,前后不乱。岂今本讹错,非范氏之原次欤?仙事、浮屠、方技,亦人物之支流,纵欲严其分别,亦当次于人物之后,别其题品可也。今于人物之后,间以进士题名、土物、宫观、府郭寺、郊外寺、县记、冢墓,凡十二卷后,忽出仙事以下三门,遂使物典人事,淆杂不清,可谓扰而不精之甚者矣。土物搜罗极博,证事亦佳。但干将、莫邪、属镂之剑,吴鸿、扈稽之钩,传记所载一时神物,亦复难以尽信,今概入之土物,非其类矣。奇事一卷,异闻三卷,细勘实无分别,考证疏而不至于陋。诗赋杂文,既注各类之下,又取无类可归者,别为杂咏一门,虽所收不恶,亦颇嫌漫漶无当也。每见近人修志,识力不能裁断,而又贪奇嗜琐,不忍割爱,则于卷末编为杂志,或曰余编。盖缘全志分门,如布算子,无复别识心裁,故于事类有难附者,辄为此卷,以作蛇龙之菹,甚无谓也。今观范氏志末,亦为杂志,则前辈已先导之。其实所载,皆有门类可归,惜范氏析例之不精也。其五十卷中,官名地号之称谓非法,人氏名号之倍笔乱填。盖宋人诗话家风,大变史文格律,其无当于方志专家,史官绳尺,不待言矣。其所以为世所称,则以石湖贤而有文,又贵显于当时。而剪裁笔削,虽不合于史法,亦视近日猥滥庸妄一流,固为矫出,得名亦不偶然也。然以是为方志之佳,则不确矣。

书姑苏志后王鏊《姑苏志》六十卷,首郡邑沿革,次古今守令,次科第,皆为之表;次沿革,次分野,次疆域,次山,次水,次水利,次风俗,次户口,次土产,次田赋,次城池,次坊巷,次乡都,次桥梁,次官署,次学校,次兵防,次仓场,次驿递,次坛庙,次寺观,次第宅,次园池,次古迹,次冢墓,次吴世家,附封爵氏族,次平乱,次宦绩,次人物,而人物之中,分名臣、忠义、孝友、儒林、文学、卓行、隐逸、荐举、艺术、杂技、游寓、列女、释老,凡一十三类;殿以纪异杂事。而卷次多寡,不以篇目为齐。名宦分卷为六,人物中之名臣分卷为十,而忠义与孝友合为一卷,儒林与文学合为一卷,仓场与驿递合为一卷,如此等类,不一而足。总六十卷,亦约略纸幅多寡为之,无义例也。《苏志》名义不一,即范氏成大以苏州为《吴郡志》,已失其理;而前人惟讥王氏不当以苏州府志为《姑苏志》,所谓贵耳而贱目也。然郡县志乘,古今卒鲜善本。如范氏、王氏之书,虽非史家所取,究于流俗恶烂之中,犹为矫出。今本《苏州府志》之可取者多,亦缘所因之故籍足采摭也。

然有荒谬无理,不直一笑,虽末流胥吏,略解文簿款式,断不出于是者,如发端之三表是也。

表一曰郡邑沿革,以府县为郡邑,其谬不待言矣。表以州、国郡、军、府、路为目,但有统部州郡而无县邑;无论体例不当,即其自标郡邑名目,岂不相矛盾耶?且职官有知县,而沿革无县名,不识知县等官何所附耶?尤可异者,表之为体,纵横以分经纬,盖有同年月而异地,或同世次而异支,所谓同经异纬,参差不齐,非寻常行墨所能清析,故藉纵横经纬以分别之。

如《守令表》,必以郡之守丞判录,县之令丞簿尉,横列为经;而以朝代年月,纵标为纬。后人欲稽莅任年月,由纵标而得其时世,由横列而知某守某令某丞某录,或先或后,或在同时,披表如指掌也,假有事出先后,必不同时,则无难列款而书,断无经纬作表之理。表以州、国、郡、军、府、路分格,夫州则苏州也,国则吴国也,郡则吴郡也,军府路则平江路府也,此皆一苏州府地先后沿革之名,称吴国时并无苏州,称苏州时并无吴郡,称吴郡时并无平江路府;既无同时异出参差难齐之数,则按款罗列,阅者自知。今乃纵横列表,忽上忽下,毫无义例,是徒乱人耳目;胥吏文簿,不如是颠倒也。《古守令表》,以太守、都尉权摄分格。夫太守、都尉,固有同官年月。

至于权摄,犹今之署印官也。有守即无权守,有尉即无摄尉。权摄官与本官,断无同时互见之理,则亦必无纵横列表之法。今分列格目,虚占篇幅,又胥吏之所不为也。职官列表,当以时制定名;守令之表,当题府县官表,以后贯前可也。今云古守令表,于文义固无碍矣;至于今守令表,则今乃指时制而言也,仍以守令称明之知府、知县,名实之谬,又不待言矣。府官但列知府,而削同知以下;县官但列知县,而削丞簿之属,此何说也?又表有经纬,经纬之法,所谓比其类而合之,乃是使不类者从其类也。故类之与表,势不两立。表则不能为类,类则无所用表,亦胥吏之所通晓也。科第之表,分上、中、下,以古今异制,简编繁重,画时代以分卷可也。其体自宜旁书属籍为经,上书乡会科年为纬。举人、进士,皆科第也,今乃以科第为名,而又分举人、进士列为二表,是分类之法,非比类也。且第进士者,必先得举人。  今以进士居前,举人列后,是于事为倒置,而观者耳目且为所乱,又胥吏所不为也。凡此谬戾,如王氏鏊,号为通人,未必出其所撰,大抵暗于史裁,又浸渍于文人习气,以表无文义可观,不复措意,听一时无识之流,妄为编辑,而不知其贻笑识者,至如是也。故曰文人不可与修志也。

至于官署建置,亭楼台阁,所列前人碑记序跋,仍其原文可也。志文叙述创建重修,一篇之中,忽称为州,忽称为郡,多仍《范志》原文,不知《范志》不足法也。按宋自政和五年以前,名为苏州,政和五年以后,名为平江路府,终宋之世,无吴郡名。《范志》标题既谬,则志文法度,等于自郐无讥。王氏不知改易,所谓谬也。

又叙自古兵革之事,列为平乱一门,亦不得其解也。山川田赋,坊巷风俗,户驿兵仓,皆数典之目;宦迹流寓,人物列女,皆传述之体。平乱名篇,既不类于书志数典,亦不等于列传标人,自当别议记载,务得伦序。否则全志皆当改如记事本末,乃不致于不类之讥。然此惟精史例者始能辨之,尚非所责于此志也。其余文字小疵,编摩偶舛,则更不足深求矣。《苏志》为世盛称,是以不得不辨,非故事苛求,好摭先哲也。

书滦志后家存《滦志》四帙,板刻模糊,脱落颠倒,不可卒读。盖乾隆四十七年,主讲水平,故滦州知州安岳蔡君薰,欲属余撰辑州志,因取旧志视余,即其本也。按《明史。艺文志》,有陈士元《滦州志》十一卷。陈字养吾,湖广应城人,嘉靖甲辰进士,历滦州知州,有盛名,著述甚富,多见《明志》,而史不列传。《应城县志》有传而无书目,然县人士至今犹侈言之。余少侨应城,求其所著,一无所见。闻前知县江浦金。,尽取其家藏稿以去,意甚惜之。今此志尚称陈君原本。康熙中,知州侯绍歧依例续补,虽十一卷之次,不可复寻,而门类义例,无所改易。篇首不知何人撰序,有云:“昔宦中州,会青螺郭公议修《许州志》。公曰:”海内志书,李沧溟《青州志》第一,其次即为《滦志》。‘“似指陈君原本而言。其书与人,均为当世盛称,是以侯君率由而不敢议更张也。今观其书,矫诬迂怪,颇染明中叶人不读书而好奇习气;文理至此,竟不复可言矣。陈君以博赡称,而《滦志》庸妄若此,其他著述,不知更如何也。而郭氏青螺又如此妄赞,不可解矣。

其书分四篇:一曰世编,二曰疆里,三曰壤则,四曰建置。世编用编年体,仿《春秋》书法,实为妄诞不根。篇首大书云:“帝喾氏建九州,我冀分。”传云:“书者何?志始也。”云云。以考九州分域,又大书云:“黄帝逐荤粥。”传云:“书荤粥何?我边邵也。”又大书云:“周武王十有三祀,夷齐饿死于首阳,封召公奭于燕,我燕分。”此皆陈氏原编,怪妄不直一笑。《春秋》,鲁国之书,臣子措辞,义有内外,故称鲁为我,非特别于他国之君。且鲁史既以国名,则书中自不便于书国为鲁,文法宜然,非有他也。郡县之世,天下统于一尊,珥笔为州县志者,孰非朝廷臣子,何我之有?  至于公谷传经,出于经师授受,隐微之旨,难以遽喻,则假问答而阐明之,非史例也。州县之志,出于一手撰述,非有前人隐义,待已阐明,而自书自解,自问自答,既非优伶演剧,何为作独对之酬酢乎?且刘氏《史通》,尝论《晋纪》及《汉晋春秋》,力诋前人摩拟无端,称我与假设问答,俱在所斥。陈氏号为通博,独未之窥乎?国史且然,况州县志乎?周武王十有三祀,文尤纰缪。殷祀周年,两不相蒙。《洪范》为箕子陈畴,书法变例,非正称也。陈氏为夷齐之故,而改年称祀,其下与封召公,同蒙其文,岂将以召公为殷人乎?且夷齐不食周粟,饿死首阳,盖言不受禄而穷饿以死,非绝粒殉命之谓也。大书识其年岁,不傎甚乎?即此数端,尚待窥其余乎?
其世编分目为三:一曰前代,二曰我朝,三曰中兴。其称我朝者,终于世宗嘉靖二十八年;其题中兴者,断始嘉靖二十九年,实亦不得其解。疆里之目有六:曰域界,曰理制,曰山水,曰胜概,曰风俗,曰往迹。壤则之目有七:曰户口,曰田赋,曰盐法,曰物产,曰马政,曰兵政,曰驿传。建置之目十一:曰城池,曰署廨,曰儒学,曰仓库,曰铺舍,曰街市,曰坊牌,曰楼阁,曰桥渡,曰秩祀,曰寺观。而官师人物。科目选举,俱在编年之内。  官师则大书年月,某官某人来任;其人有可称者,即仿《左传》之例,注其行实于下。科目则曰,某贡于学,某举于乡,某中某傍进士。其有可称者,亦同官师之例,无则阙之。孝义节烈之得旌者,书于受旌之日。而暗修之儒,能文之士,不由科目,与夫节孝之妇,贞淑之女,偶不及旌,则无入志之例矣。

尤有异者,侯君续陈之志,于明万历四十七年,大书我太祖高皇帝天命四年己未,分注前明年号于下;复大书冯运泰中庄际昌榜进士,又书知州林应聚来任。夫前明疆宇,未入我朝版图,国朝史笔,于书明事,不关于正朔者,并不斥去天启、崇祯年号。藉曰臣子之义,内本朝而外前明,则既书天命年号于上,事之在前明者,必当加明字以别之;庶使阅者知所主客,是亦一定理也。今冯运泰乃明之进士,林应聚乃明之知州,隶于本朝年号之下,又无明字以为之区别,是直以明之进士知州,为本朝之科第职官,不亦诬乎?  至《滦志》标题,亦甚庸妄。滦乃水名,州亦以水得名耳。今去州字,而称《滦志》,则阅题签者,疑为滦水志矣。然《明。艺文志》以陈士元撰为《滦州志》,则题删州字,或侯绍岐之所为。要以全书观之,此等尚属细事,不足责也。

书灵寿县志后书有以人重者,重其人而略其书可也;文有意善而辞不逮者,重其意而略其辞可也。平湖陆氏陇其,理学名儒,何可轻议?然不甚深于史学,所撰《灵寿县志》,立意甚善,然不甚解于文理。则重陆之为人,而取作志之本意可也。重其人,因重其书,以谓志家之所矜式,则耳食矣。余按陆氏《灵寿县志》十卷:一曰地理,纪事方音附焉,二曰建置,三曰祀典,四曰灾祥,五曰物产,六曰田赋,七曰官师,人曰人物,人物之中,又分后妃、名臣、仕绩、孝义、隐逸、列女,九选举,十艺文。而田赋、艺文分上下卷,祀典、灾祥、物产均合于一,则所分卷数,亦无义例者也。其书大率简略,而田赋独详,可谓知所重矣。《叙例》皆云:“土瘠民贫,居官者不可纷更聚敛,土著者不可侈靡争竟。”尤为仁人恺悌之言。全书大率以是为作书之旨,其用心真不愧于古循良吏矣。

篇末以己所陈请于上,有所兴废于其县者,及与县人傅维云往复论修志凡例终编。其兴废条议,固切实有用;其论修志例,则迂错而无当矣。余惧世人徇名而忘其实也,不得不辨析于后。

如篇首地理,附以方音可也,附以纪事谬矣。纪事,乃前代大事关灵寿者,编年而书,是于一县之中,如史之有本纪者也。纪事可附地理,则《舜典》可附于《禹贡》,而历史本纪可入地理志矣。书事贵于简而有法,似此依附,简则简矣,岂可以为法乎?建置之篇,删去坊表,而云所重在人,不在于坊,其说则迂诞也。人莫重于孔子,人之无藉书志以详,亦莫如孔子。  以为所重有在,而志削其文,则阙里之志,可焚毁矣。坊表之所重在人,犹学校之所重在道也,官署之所重在政也,城池之所重在守也。以为别有所重而不载,是学校、官廨、城池皆可削去,建置一志,直可省其目矣。寺观删而不载,以谓辟邪崇正,亦迂而无当也。《春秋》重兴作,凡不当作而作者,莫不详书,所以示鉴戒也。如陆氏说,则但须削去其文,以为辟邪崇正,千百载后,谁复知其为邪而辟之耶?况寺观之中,金石可考,逸文流传,可求古事,不当削者一也。僧道之官,定于国家制度,所居必有其地,所领必有其徒,不当削者二也。水旱之有祈祷,灾荒之有赈济,弃婴之有收养,先贤祠墓之有香火,地方官吏多择寺观以为公所,多遴僧道以为典守,于事大有所赖,往往见于章奏文移,未尝害干治体。是寺观僧道之类,昔人以崇异端,近日以助官事,正使周孔复生,因势利导,必有所以区处,未必皆执人其人而庐其居也。陆氏以削而不载,示其卫道,何所见之隘乎?官师选举,止详本朝,谓法旧志断自明初之意,则尤谬矣。旧志不能博考前代,而以明初为断,已是旧志之陋;然彼固未尝取其有者而弃之也。今陆氏明见旧志,而删其名姓,其无理不待辨矣。自古诸侯不祖天子,大夫不祖诸侯,理势然也。

方志诸家,于前代帝王后妃,但当著其出处,不可列为人物,此说前人亦屡议之,而其说讫不能定。其实列人物者,谬也。姑无论理势当否,试问人物之例,统载古今,方志既以前代帝王、后妃,列于人物,则修京兆志者,当以本朝帝、后入人物矣。此不问而知其不可。则陆志人物之首后妃,殊为不谨严也。

至于篇末与傅维云议,其初不过所见有偏,及往复再辨,而强辞不准于情理矣。其自云:“名臣言行,如乐毅、曹彬,章章于正史者,止存其略。”维云则谓“三代以上圣贤,事已见经籍者,史迁仍入《史记》;史迁所叙孝武前事,班固仍入《汉书》,不以他见而遂略。前人史传文集,荒僻小县,人罕尽见;艺文中如乐毅《报燕王书》、韩维《僖祖庙议》,不当刊削。”其说是也。陆氏乃云:“春秋人物,莫大于孔子,文章亦莫过于孔子。《左传》于孔子之事,不如叔向、子产之详,于孔子之文,不如叔向、子产之多。

相鲁适楚,删书正乐,事之章章于万世者,曾不一见;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,《文言》、《系辞》,昭昭于万世者,曾不一见。以孔子万世圣人,不必沾沾称述于一书,所以尊孔子也。“此则非陆氏之本意,因穷于措办,故为大言,以气盖人,而不顾其理之安,依然诋毁阳明习气矣。《左传》乃裁取国史为之,所记皆事之关国家者,义与《春秋》相为经纬。子产、叔向,贤而有文,又当国最久,故晋、郑之享,多涉二人言行,非故详也,关一国之政也。孔子不遇于时,惟相定公为郏谷之会,齐人来归汶阳之田,是与国事相关,何尝不详载乎?其奔走四方,与设教洙泗,事与国政无关,左氏编年附经,其体径直,非如后史纪传之体,可以特著道学、儒林、文苑等传,曲折而书,因人加重者也。虽欲独详孔子,其道无由,岂曰以是尊孔子哉!至谓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、《文言》、《系辞》不入《左传》,亦为左氏之尊孔子,其曲谬与前说略同,毋庸更辨。第如其所说,以不载为尊,则帝典之载尧舜,谟贡之载大禹,是史臣不尊尧、舜、禹也;二南正雅之歌咏文武,是诗人不尊周先王也;孔子删述《诗》、《书》,是孔子不尊二帝三王也。其说尚可通乎?且动以孔子为拟,尤学究压人故习。试问陆氏修志初心,其视乐毅、曹彬、韩维诸人,岂谓足以当孔子邪?

又引太史公《管晏传赞》有云:“吾读《管子》《牧民》、《山高》、《乘马》、《轻重》、《九府》及《晏子春秋》,其书世多有之,是以不论。“可见世所有者,不必详也。此说稍近理矣,然亦不知司马氏之微意,盖重在轶事,故为是言。且诸子著书,亦不能尽裁入传。韩非载其《说难》,又岂因其书为世所有而不载耶?文入史传,与入方志艺文,其事又异。史传本记事之文,故裁取须严;而方志艺文,虽为俗例滥入诗文,然其法既宽,自可裁优而入选也。必欲两全而无遗憾,余别有义例,此不复详。